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这样的挣扎、悲剧,在我们身边比比皆是。
当然,你也不要觉得我有多坚强,看到听到这些是十分煎熬的,但我也不能让这些就这么消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所以我很细微地观察这一切。
阿列克谢耶维奇点了一杯绿茶。水添得挺满,她把滤茶器从玻璃杯子里往外拿,不确定该放在哪儿,又搁回去,热水从杯口溢出来流到桌上。她有点慌张,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种时刻让人很难把她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个概念联系起来。
——阿列克谢耶维奇
获得诺奖之后第一次来访中国,是她最近一本著作《二手时间》中译本出版社的安排,在上海书展和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参加一系列的颁奖、座谈活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行程已近尾声,她显得有点累。在北京大学的读者见面会上她说:“我是非常喜欢倾听的。但是这段时间我不得不说得更多,所以我已经感到很疲倦了。”
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里,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一个出色的倾听者。形形色色的人对着她掏出心底的记忆,常常是不幸、悲伤、哀怨。《二手时间》就是一本装满了悲伤的书。书里的采访从1991年跨越至2012年。苏联消失了,很多人难以接受。87岁的瓦西里·彼得罗维奇自杀,但给救回来了,“本来在奔向社会主义的火车上,人们突然间换乘了另一列开往资本主义的火车。大家嘲笑苏联分子是土老帽,不开窍,他们也这么嘲笑我。”这个1922年入党的老党员说,“我的时代结束得比我的生命早。我应该和自己的时代共存亡。”
自杀的故事有好几个。她去医院采访了一个自杀未遂的餐厅女侍应,一年后这个女子又自杀,这次成功了。一个年轻的女警员到战争中的车臣去执行任务,回来的是尸体,官方结论是自杀,母亲难以接受。大国解体,接踵而来的是边缘地区的民族、宗教冲突,对牵涉其中的个体来说,悲惨的命运好像没完没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个接一个地倾听、记录、整理、集结,从三四千页的素材里,做出一本书。长久地沉浸在如此消极的信息里,似乎需要某种非凡的能力,但这位安静的矮个子大妈只是淡淡一句:“这就是我的职业。”
“多漂亮的地雷啊”
南方周末:《二手时间》里的访谈从1991年跨到2012年。长年地、反复地听那些抱怨、唠叨、倾诉,大多数是痛苦的甚至残酷的经历,你会厌倦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那么一个外科医生每天给人开刀,他是什么心情?换句话说,这是我的选择。是我想讲述这些,对吧。是我想要写出这一部百科全书,关于我们现在称之为“苏联红色帝国”的那个地方。我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那些事情并不新鲜。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的过去。而且我就是干这个的。我不明白他们说什么(我的作品)“伟大”,这就是我的职业。
南方周末:是否存在这样一个采访,因为有它,让你有了写这一本书的念头?
阿列克谢耶维奇:近四十年的时间里,我其实写的是一整个轮回,从伟大的卫国战争开始,那时候这个国家很强大,然后她开始崩解,经历了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最终消失。这不是单独的一本书,我所有的书都在呈现这个轮回。
所有这些故事里萦绕着同一个噩梦——一个庞大国家解体了。这里边有太多个人的悲惨命运。很多人受不了同过去告别,这对他们来说太艰难,有的人甚至为此自杀。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这样的挣扎、悲剧,在我们身边比比皆是。当然,你也不要觉得我有多坚强,看到听到这些是十分煎熬的,但我也不能让这些就这么消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所以我很细微地观察这一切。
这个题材当然是极为沉重的。阿富汗战争的时候,我去了阿富汗,受邀去参观我们从圣战者游击队手里缴获的武器。那些武器很精良,我甚至对负责带我的上校说:“多漂亮的地雷啊。”然后他说,如果现在有辆装甲车撞上这个地雷,里边的人就变成肉块了。第二天,他叫我去看个东西。我说,“去哪里?”他说:“嗯,让你看看踩到地雷的人还剩下什么。”一副大男人腔调,不相信女人承受得了野蛮战争的气息。
于是我就去了。那景象太恐怖了。他们真的用棍子把人体的碎块搂到一起,这样多少能给死者的母亲带回去点儿什么。我晕倒了,我不是超人。那太可怕!天又热,眼前又是这样的噩梦。这样的经历回去以后当然要写下来。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南方周末:你采访过的很多从苏联时期过来的人,他们一边控诉,一边又很怀念,为什么会这样?
阿列克谢耶维奇:社会主义理念,或者说共产主义理念,这是个好的理念,只是在某个阶段,背离了最初的理念。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被设计成一种新的文明,许多普通老百姓相信它,比如我的父亲。他是一名教师,他在将近九十岁的时候去世了,到死他都一直相信共产主义。
这些东西就在我们的生活当中。生活本身是混杂的,什么都有,有好的,也有坏的。而这些普通人、小人物,他们相信那一切。到头来苏联解体了。真的,他们的回忆很感人。我听他们讲述的时候,哭了一次又一次。有那么一位老人,他发现他这一辈子变得毫无意义,这太难接受了。对苏联那几代人来说,这是非常悲剧的事。
南方周末:1989年你随团访问中国,当时同来的那些作家,现在怎么样了?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印象里他们都是俄罗斯作家。但我们早已四散,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不同的国家,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有我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他已经在圣彼得堡去世了。因为这三十年,对我们国家来说是非常困难的时期,许多人,包括这些作家也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捱过去。
生活按它自己的法则过着
南方周末:现在什么书赚钱?你的书受欢迎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怎么说呢,在这些国家,特别是在俄罗斯,民意是分化的。有人支持普京,也有人反对,对吧?民主派活在失落感当中,他们失败了,没有抓住民主化的机会。当然,支持普京的那些人,觉得这本书反对他们,就批评这本书,说它抹黑历史。因为他们想重建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当然他们很难反驳这本书,因为都是真实的证据。
我们到底建造了什么?很多很多的争论。而我写的这几本书里,都有很多此类争论的素材,因为它们记载了真实的生活。
今天我们社会的一部分人想要美化过去发生的事情,他们想忘掉那些不好的事,他们想复兴一个伟大的俄罗斯。
南方周末:具体来说,什么叫复兴一个伟大的俄罗斯呢?
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一切要么被摧毁了,要么被掠夺了,国家要重新强大起来很困难。是啊,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南方周末:柳德米拉·马利克娃的女儿尤列奇卡回忆她的维嘉叔叔有一次问她,“现在他们怎么教苏联文学和苏联历史?难道都要忘记吗?”在俄罗斯,现实情况是怎样的?
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很难说,因为有各种不同的书,观点千差万别。当局想要写一本统一的教科书。但是现在也有了一些私立学校。我父亲说过,在他的一生里,历史教科书就已经改写了七次,当然,这就让老师很难办。
宗教也很想要重回校园。这也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争议。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是世俗的,不希望再变成宗教社会。不好说,是有争论,至于哪一派会赢,我们还不知道。
南方周末:女工叶莲娜·拉兹杜耶娃爱上一个监狱里的囚犯,为此抛下丈夫和三个孩子。这个故事看上去跟时代大背景没有明显关联,相比《二手时间》里的其他故事,它显得特别。
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这个故事跟时代很有关系。这个故事说的是虽然在社会上层,比如说在莫斯科,在圣彼得堡,人们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资本主义变得很残暴,不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样……而在社会底层,普通百姓还是过着他们的日子,什么都没改变,还是种土豆,还是给监狱里的犯人写信。就是说那些宏大的东西完全不触及底层的小人物。
在这本书里我非常想表达的一个看法,就是普通人过日子,对那些关于自由、人权的讨论根本没反应,生活就按它自己的法则过着。政治家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只有20%的人卷入了国家发生的这些大事,而另外的80%,一百年前他们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至于叶莲娜的爱情,在俄罗斯文化里,女人不是去爱,而更是去怜惜。在这里表现得更甚。歌里不是也唱吗:女人会说“我的可怜人儿啊”。对懦弱者、变节者、悲惨的人的那种怜悯,是延续了几百年的一种文化。这对我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但这个民族的精神里边就是有这黑暗的、有时候危险的一面。我觉得,这也很难改变,他们还在按照十八、十九世纪的准则活着。
南方周末:你写了女警员奥列西娅到车臣执行任务却在那里自杀的故事,你怎么接触到这件事?
阿列克谢耶维奇:奥列西娅的事登在了报纸上,我正是通过这找到了她的母亲。
这个女孩去了车臣,看到军官们在倒卖发财,所有人都在忙着大捞特捞,看到的现状让她很震惊。她之前是相信国家的。这种经历令人绝望。
这个故事也告诉我,在边远地区,战争仍在继续。在各个想要脱离俄罗斯联邦的地区,国家体系的末梢都在与当地人发生冲突。
南方周末:《二手时间》这个标题究竟是什么用意?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这代人,那时候构想这个国家的变革,觉得我们会创造未来。结果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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