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哲学系主任柯小刚在该校人文学院新生开学典礼上的致辞,原题为《人文化成,同济天下:跨文化古典教育的当代意义》。澎湃新闻获作者授权刊发。
柯小刚。
同学们,欢迎来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从拿到入学通知书的一刻起,太多恭喜和点赞肯定早就在你们的朋友圈里刷爆了,满满的都是幸福。但就在你们上学的第一天,在这个开学仪式上,我感到更多的却是忧虑和责任。我下面要说的话可能有点沉重,但我想作为大学生,你们要学的第一课可能就是观察社会,思考时代的问题,学会批判和承受,增加生命的厚度和重量。我不善言谈。院领导嘱我代表哲学系讲话,不敢推脱,只能勉强谈一点感受。
同学们,这并不是一个读书的好时代。就在近两年,一些发达国家缩小乃至取消了人文艺术类院系的设置,减少了投入。世界更快更高更强,钱越来越多,大学排名越来越靠前,人文精神却越来越堕落。所谓“世界一流大学”越来越像公司,不像大学。好在中国还没那么穷,不必要那么功利。同济大学更是“逆生长”,人文学科在最近十年获得了长足发展。正当同济人文建院七十年、复院十周年之际,迎来你们这一届新生。我由衷感到高兴,也感到教育的艰难和责任。
我当然知道,你们之中并没有几个真想读书做学问的。不过,没关系。人文教育的首要目的是成人,而不是培养专业学者。人文教育首先是生命的学问,是成人之学、“为己之学”,专业学者的养成当然不能少,但只是自然而然的收获,自愿自觉地养成,无法也不必批量生产。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所谓最幸福的生活方式——收入不多但衣食无忧,在闲暇中沉思哲学——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享受。人类中的大多数都富于牺牲精神,投入宝贵的生命,换取身外之物,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常令我敬佩不已,自愧弗如。
在作为“成人之学”的人文教育中,有的人毕业后会去企业,有的人去媒体,有的人去政府机关,有的人选择专业技术工作或自由职业,有的人留在高校做学问,这些都可以是生命的学问。反过来,如果一种人文教育并非“成人之学”,学问不能契入生命,那么它培养出来的学生即使成为专业人文学者,甚至学术大咖,跟真正的“人文”也没有什么关系。而另一方面,一个好学深思、进德修业的普通职员或公务员却很可能是“人文”的。人而文之,谓之化;文而不人,谓之病。
所以,我们同济人文的院训是孙老师提出来的“人文化成,同济天下”。“人文”的要点首先在“人”,是“人”在“文”的陶冶下,变化自己的气质,然后能做好本职工作,在家济家,临事济事,在单位同济单位,在天下同济天下。“人文”首先是个动词,重在“化成”,然后才有名词的“人文”;“同济”首先也是个动词,有人“同心同德同舟楫,济人济事济天下”,然后才有大学。
“人文化成”这个说法来源于《易经》的賁卦彖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类文明之大,是可以配天的。大学之所以大,正在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故賁卦彖传又说“文明以止,人文也”。大学是人类文明的继承者、守护者和发扬者。一年一度从大学走出毕业生,奔赴各行各业,同时接纳新生,学习各门专业。
然而,正是在越来越发达的专业设置和社会分工中,大学精神却在衰落,人类文明因而面临越来越严峻的挑战:知识越来越精深,生产越来越发达,人却不见了。社会成为巨大的机器,大学成为机器配件加工厂;大学生是车床上有待加工的半成品,毕业生不过是用于装配机器的成品。人类从此分为两种:学生和毕业生,或者待加工零件和成品零件。借用鲁迅先生的话,就是等待做奴隶的人,和做稳了奴隶的人。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人类从来没有创造过如此丰盛的财富,也从来没有制造过如此贫乏的生活。人类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迷茫。在这样的时代,大学承担着重建人类文明和生活意义的重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你可以满足于“每天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感”,不必“观乎天文、观乎人文”,也不必“人文化成、同济天下”,但如果有一天,个人的“小确幸”也不再可能,人类的补救就来不及了。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文明可以重建?大学之道,不能再等了。正是在这样的时代任务面前,古典教育的意义才凸显出来。今天谈古典,完全不是出于中国现代早期的“国粹”、“国学”民族意识,也不是出于西方现代早期的 “古典学”专业意识,更不是出于“发思古之幽情”的癖好,或者“保守主义”、“复古思潮”的顽固。今日重提古典教育乃是出于大学之道的先锋意识、人类文明的当代意识、现代性的批判意识。直面现代性危机和当代文明困境,重建大学之道,正是人文精神和批判性的体现。相反,不敢直面问题,百般曲护现代社会,讳疾忌医,自我陶醉,则恰恰是号称批判的保守、自以为开放的封闭。
为什么古典教育具有这样的先锋性、当代性?因为古典教育首先是“整全之人”的教育,是人之为人的自由教育、博雅教育(liberal arts)。这是教育的本源。现代教育在“实用”和“效率”中迷失了本源,我们今天有责任批判它,补救它,重建人的教育,找回人的自由和尊严。以前,连续几届开学典礼,我都讲过:自由不只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能力,是人之为人的教养。做稳了奴隶的机器配件不是自由人,等待做奴隶的“人才工厂”里也没有自由人,即使你拥有充分的“自由权利”。心甘情愿地付出一辈子的生命,去换取身外之物,这不是自由人,即使没有任何人妨碍你过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人强迫你工作。在“自由的权利”中丧失“自由的能力”,这是现代教育丧失大学之道的恶果,也是大学人文精神退化的原因。
这个暑假,我在德国了解到德国大学和中小学古典教育的整体衰败,非常痛心。德国的文理中学原来是必修古希腊文或拉丁文的,现在只剩下少数学校可以选修。无论黑格尔、马克思,还是尼采、海德格尔,都是在中学就打下古典基础,然后才能在大学和博士阶段深造自得,成为一代大哲。而今天的大学,还能期望这样的群星灿烂吗?一位做东亚研究的德国教授告诉我,他问班上的同学为什么选择日语专业,回答竟然是因为喜欢动漫。这自然没什么不好,甚至很卡哇伊,但大学人文的厚度真的不能再薄下去了。在美国的时候,一位意大利学生告诉我,他们的中学原来是必修拉丁文的(相当于我们学文言文啊),但现在也不学了,改成了英语。与中学改革相配合,大学教育也随之日益工具化、实用化,江河日下。
随着现代化的进展,古典文教的衰败已经持续了几个世纪,今日已经达到了“黑夜中最黑的时刻”(海德格尔)。而与此同时,极端现代化的、同时又是极端野蛮的原教旨保守主义又在方兴未艾,日趋疯狂。极端工具化的现代性和极端原教旨的保守主义正在撕裂地球,人类文明面临普遍危机。正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古典教育却在中国成为一种越来越普遍的共识。通过古典教育来培养自由和批判的能力,学会关心自己、认识自己,自知知人,知人体物,已经成为越来越多教师和学生的迫切需要和自觉选择。无论西方古典,还是中国古典,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研究和阅读。无论大学师生,还是社会公众,普遍表现出对古典的热情。不同于殖民地时期的民族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这次古典复兴是当代的、前卫的、跨文化的、开放的、批判的行动,是以人类现代文明的普遍危机为问题意识的天下担当。“人文化成,同济天下”——让我们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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