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黄辉格外印象深刻的是,更高级别的领导,在《最忆是杭州》的绝大多数节目放手让导演们“走味道”,不再是雄赳赳气昂昂,而是优雅、江南、水墨画。
2016年9月4日下午,杭州的那场大雨所幸持续不久。如果一直下,《最忆是杭州》恐怕要启动雨天预案:20国领导人将移步杭州大剧院,欣赏室内版的演出。也就是说,数百人为西湖上这场实景演出付出了一年多的辛苦,会面对一个极难接受的结果。
自北京奥运以来,张艺谋几乎已是中国最高规格仪式、演出总导演的不二人选。接手G20的这场演出,他不想重复自己,也不能。“张导很拒绝地说,我们做的不是一个春晚,不是一个大晚会。”《最忆是杭州》的视频总设计黄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张艺谋非常强调“水上表演情景交响音乐会”这个定位。
大型实景表演,张艺谋很熟悉,他名下的“印象系列”人尽皆知,如果把模仿者也算上,可谓遍布中华。《最忆是杭州》就是在《印象西湖》的演出场地重新设计,只保留了少量原有的机械装备,例如演出尾声时从水下升起的山峰状雨淋器。这种演出的最大敌人是天气,面对天气,人只能赌。演出结束后总导演张艺谋和总制作人沙晓岚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张艺谋讲述了这天早上他们的纠结:用不用预案,用哪种预案,交响乐团的防雨棚要不要搭……
张艺谋押了不下雨。他说自己想的是“国运昌盛,一切应该很顺利”。
“天公作美,只不过室内版很可惜。”视频总设计刘山说。他随另一位视频总设计赵小丁加入《最忆是杭州》创作团队,主要负责巨型扇面的投影视频设计;赵小丁是张艺谋长期合作的摄影师,拍过《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室内版的节目与实景演出大同小异,由副总执行导演肖向荣带领另一组人马,与实景版同时排演制作。室内版撤了,肖向荣和他手下团队的工作,要等到国庆期间两台《最忆是西湖》的录像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才能跟观众见面。
让世界虎躯一震
二十多名芭蕾舞演员在3厘米深的水中立起足尖,跳了《天鹅湖》。这在芭蕾舞演出里绝无仅有。“如果跟世界上去比,中国的芭蕾比不过世界上(最好)的芭蕾,但是从形式来讲,它有一种独特的方式。”《天鹅湖》的编导王醒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这种独特方式带来了一系列的技术难题。离观众席最近的3000平方米水下舞台,必须保持3厘米的水深,以便演员移动、舞蹈。夏季多雨,西湖水位常变,整个舞台通过机械升降随时调节,保证水深。夜色中舞者的走位、舞台的边界,都由水下的点位灯来提示。舞者能看到这些点位灯,观众看不到,电视直播的摄像机也不能拍到。
常规的足尖鞋一遇水就软了,无法支撑演员立足尖。导演组去美国采购了特制的鞋,“还是科研了一下,因为每次练完之后鞋子坏得特别快。又请了中央芭蕾舞团专门做芭蕾舞鞋的专家李建青来定制。”王醒说。为防滑,水下舞台铺了厚厚的防滑颗粒。“在水上练足尖,本身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事情,要注意安全。要把最完美的技术表现出来,又要整齐。水有阻力,这要求她们脚下的能力更加高。”
“四小天鹅”是四个人跳,王醒拍板要24人。“当时我说做一个绝无仅有的,让世界为之一震。我们直接来‘24小’,通过24人的分分合合、彼此关系来解构‘四小天鹅’。一般‘四小天鹅’都是芭蕾舞团最优秀的演员才能跳,需要整齐;你可想而知‘24小’,精确度和难度就大大提高。”
黄辉负责《天鹅湖》全息影像的制作。与真人等大的全息影像配合芭蕾舞演员,“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最多的时候出现三十多只天鹅,其实都由一个人变成。”黄辉说。真人演员与全息影像协同、互动,不时成镜像关系,而这种呈现是导演组仔细推敲构思的写意表达:“照镜子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欧美国家的核心技术,我们汽车工业发展不起来;美国没有我们的轻工业制造,他的中产阶级生活就很累。我们不是像过去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世界现在互相融合渗透,相互依存。”
中国观众最熟悉的全息影像,第一要数2015年央视春晚舞台上的“四个李宇春”,其次可能是2016年辽宁台春晚六小龄童参演的《金猴闹春》。但是室外运用,难度空前。“全息影像对光和环境的要求比较高,比较娇气。室内我们可以人为控制灯光,做到影像周边全黑,环境越暗,影像越清晰,越以假乱真。可是在实景里面,把灯全关了,实景就没有价值了。”
《最忆是杭州》成功演完,黄辉可以透露《天鹅湖》最初的方案——曾令张艺谋、沙晓岚无比兴奋的芭蕾舞设想,发生在西湖上的半空中。“在湖面上一两百米的跨度,用威亚塔,把三四十个小天鹅——发光的芭蕾舞演员吊在钢丝上,成一个矩阵,在空中上上下下,时而降落到湖面,脚尖一点,水面荡起涟漪,飞到空中30米。空中的一个芭蕾,这种形式没人见过。”
2016年初这个设想向上汇报,阻力很大。苏堤是杭州的文化遗产,上边不能做哪怕很小规模的营建,何况是高达36米的威亚塔。最终放弃。
“这个不行,这完全是城乡接合部的审美、乡镇企业的审美”,这是张艺谋最对编导最常用的评价。(刘山供图/图)这是更柔美的方式
对不同节目组的编导来说,方案被毙是家常便饭。在黄辉记忆中,压力最大的时候是2016年的五六月,进入西湖现场排练之前,大家关起门来想点子,“张导会把每个人逼疯”。
“我们可能在各自领域都是不错的人才,大家都做得很自信,突然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这个教授不断地在给你作业,给你一个论文的命题,你去开动你的脑筋,把这些年的积累拿出来。”张艺谋同时在做新片《长城》的后期,两头跑,回到北京开两三天创作会,又飞回洛杉矶做电影特效。临走会给各组导演们留作业,对黄辉所在的视频设计团队,张艺谋的原话是“一个节目25把活儿”。
“一把活儿”就是一个创意点,“比如说《梁祝》《天鹅湖》5分钟的曲子,你们要想25个创意点。”一个星期之后,张艺谋回来收作业,也叫“收租子”。如果张艺谋工作太紧回不来,导演们就等到凌晨一点多,他在洛杉矶起床了,开电话会、视频会。
“这个不行,这完全是城乡接合部的审美、乡镇企业的审美。”黄辉牢牢记得张艺谋最常用的评价。“大家都自认为是顶尖人才,突然1盆冷水、2盆冷水,25盆冷水,有时候25个创意全部毙,有时候幸存两三个。”在张艺谋嘴里,“还有点意思”已经是至高的赞扬,会让导演莫名兴奋,哪怕25个创意里只剩一个“还有点意思”。会议结束,每个人再去想25把活儿,再交租,如此反复。
“他常常把我们逼到悬崖边。如何绝处逢生,要调动出平时使出吃奶劲都调动不出来的智慧。”黄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到真正落实节目的时候,在创意上反而是做减法,一个节目里,也就是三五把活儿。
《美丽的爱情传说》取材自《梁祝》。越剧演员和舞者在空阔的湖面上,无论如何也显得渺小,“我们需要有一定体量的,又能够把表演者衬托出来的这样一种装置。”刘山和张艺谋反复讨论,最终敲定折扇的创意。这也符合张艺谋“展现中国,体现杭州”的要求——与丝绸、龙井并称“杭产三绝”的,是王星记的扇子。
直径20米的巨大扇面从平静的湖面上徐徐展开,炫目的图案和工笔重彩在扇面上变幻。它实际是一张半圆形的白色银幕,只是银幕材质花了很大工夫去挑选。幕布从水中升起,布上带着水,如果不能快速沥干,会使投影画面失去焦点变得模糊。“如果细心地看,它刚刚起的时候好像有一点虚焦,因为上面还带着一些水,升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很快水就沥干,影像就比较锐利了。”刘山说。
半圆扇面与湖面的倒影正好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张艺谋非常喜欢水面的倒影,在视觉设计上,充分考虑水的镜面效果,成为《最忆是杭州》的主旨。
全息影像用到的全息膜以什么形式安放,经过多轮方案筛选,定为G20杭州峰会的会标。湖面上凭空升出一座桥,白色LED画出十根轻柔的线条,加上水中倒影是20根线,也就是参加峰会的20国。
“这20个国家占了整个全球经济总量的80%到85%,影响整个地球的决策、经济规则,制定游戏规则。各个国家又有观念上的不同,政见的不同。我们通过这么一个桥梁,大家坐下一起沟通,在水面上,有同舟共济的意思,这个地球少了谁都不行,光听谁的一家之言都不行……”黄辉这样阐释《最忆是杭州》的设计意图。
杭州市希望《最忆是杭州》在西湖上保留下来,成为像《印象西湖》那样固定的面向大众、游客的商业实景演出。目前这还面临一些实际问题,比如规格过高。《最忆是杭州》用到大功率灯光一千四百多盏,加上机械、舞台装置,西湖景区的基础设施承受不了这样大的电力负荷。9月4日的演出,靠临时电路供电,每天有80人的电力保障队伍维护临时供电设备。“长远来说这个代价太大了,需要政府、市政工程专门去做。”黄辉说,“还有演员,现在用的大多数都是比较一流的艺术家,长久演出可能需要培训一批替换的B角、C角。”
令黄辉格外印象深刻的是,更高级别的领导,在《最忆是杭州》的绝大多数节目放手让导演们“走味道”,不再是雄赳赳气昂昂,而是优雅、江南、水墨画。
“奥运(开幕式)讲的是一个大国风范,崛起中国的那种力量,一开场3000人击缶。这次张艺谋不玩这个了。我们在西湖上,江南烟雨跟水墨画一样,它要柔美。一个国家自信的提升意味着它不用高调,不用大声呐喊我多强大,即可以用更有味道的、更柔美的一个方式去展示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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