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憎表》手稿 |
昨日据《收获》杂志社方面透露,时值9月30日张爱玲96岁诞辰之际,即将上市的《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获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授权,将会全文刊发不久前曝光的张爱玲遗作《爱憎表》及相关研究文章,此为该文在中国内地的首次发表。《爱憎表》是张爱玲在1990年动笔写作的一篇长篇散文,但最终并未完成,去年该文手稿被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交由研究张爱玲小说的香港学者冯睎乾整理成文,中文繁体字版首先发表于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第7期上。
源自张爱玲高三记录,但最终未能完成
《爱憎表》的由来源自1990年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发表的一篇文章《雏凤新声——新发现的张爱玲“少作”》,这是陈子善在搜寻张爱玲早期散文时,从张爱玲曾经就读的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校刊“学生活动记录——关于高三”专栏上发现的。“当时张爱玲与她的同学们一共交了35份有关个人喜好的调查问卷,她是这样填写的:‘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最喜欢的人: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我又忘啦’等等。相比张爱玲,其他人的回答都是很幼稚的,可以明显看出张爱玲的早熟,考虑的东西更多。比方说圣玛利亚女校是教会学校,在那儿上课的女孩子家庭条件都很优渥,怎么会想到死呢?但张爱玲是家里有变故的,尤其父母的关系让她有压力,因此在被问到最怕什么事时会想到死。”
1990年,已经70岁的张爱玲恰好在报纸上看到了陈子善的这篇文章,由此触发出写作的念头。在《爱憎表》开头一段,她便对本文的写作机缘和初衷作出阐述:“我近年来写作太少,物以稀为贵,就有热心人发掘出我中学时代一些见不得人的少作,陆续发表,我看了往往啼笑皆非。最近的一篇是学校的年刊上的,附有毕业班诸生的爱憎表。我填的表是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爱吃叉烧炒饭。隔了半世纪看来,十分突兀,末一项更完全陌生。都需要解释,于是在出土的破陶器里又捡出这么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来。”接下来张爱玲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写这篇《爱憎表》,但后来不知何故又搁置下来了,直至1995年9月8日她在美国洛杉矶家中过世,文章最终未能完成。
《爱憎表》展现张爱玲晚年列点式写作方法
根据张爱玲生前所立遗嘱,她的所有遗产由好友宋淇夫妇代为保管,其中就包括大量的遗作手稿。在宋淇夫妇先后去世之后,其子宋以朗作为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陆续整理出版了《重访边城》及电影剧本《一曲难忘》、《六月新娘》和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雷峰塔》、《易经》、《异乡记》等遗作。2015年夏天,宋以朗又邀请香港学者冯睎乾先生帮忙整理《爱憎表》草稿。据冯睎乾在《〈爱憎表〉的写作、重构与意义——手稿来历及相关文献回顾》文中回忆:“张爱玲的遗稿,可出版的,近年已悉数付梓,仅余小部分为未刊稿。2015年夏,宋以朗交给我一叠张爱玲的草稿,让我帮忙整理。当时草稿尚未诠次,仅按纸张大小、颜色和类型(如信封或信纸)稍作分类,内容以作者往事为主,但很零碎。由于每页均字迹潦草,东涂西抹,宋以朗只能初步确定,手稿中包括一篇《爱憎表》散文,但原稿次序未明,也不知道页数。他大胆猜测,其中可能还有张爱玲晚年未写完的《小团圆》散文。“我根据草稿内容及其他线索,从中区分出26页纸,再排列次序,成功重构出部分的《爱憎表》。”
至于《爱憎表》对研究张爱玲来说有哪些增进的价值,冯睎乾文中总结为4点:《爱憎表》本身的文学价值;张爱玲的写作过程;传记价值;《爱憎表》与张爱玲其他作品的关系。“例如,重构的《爱憎表》虽然是未完稿,而现存部分也极可能只是初稿,但张爱玲的独有笔触依然随处可见,确实是‘轻松的散文’,赏心悦目。《爱憎表》呈现的写作风格,跟《小团圆》小说一样,也是迂回曲折地讲自己的过去,尤其是童年。张爱玲不想让往事一泻千里,而要它们在笔端细水长流,《爱憎表》展现的正是这种回环往复式写法。另外,重构《爱憎表》有一意外收获,就是让我们知道张爱玲的写作方法:首先,她会用列点形式,拟定写作大纲(但不一定严格遵守);其次,同一段话她会反复重写、添补内容,力求尽善尽美。看她的草稿,我们知道她每篇文章皆惨淡经营,非一挥而就。”据悉,冯睎乾的这篇《〈爱憎表〉的写作、重构与意义——手稿来历及相关文献回顾》也将与《爱憎表》同期发表在《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上。
陈子善曾做出推测,认为张爱玲之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后会想到要写《爱憎表》,是因为这些问答时隔太久,恐怕有些少女时期的回答连她本人都感到陌生不再认可,未免会被大家误读,索性亲自写文章来解释。而至于未能完成的原因,则是因为本预计单篇的散文,不料两个月间越写越多,光是现存的残稿就已达2万多字,显然最后难以收尾。在张爱玲人生的最后十几年里,只写过《对照记》和几篇散文,再有就是将《海上花列传》译成英文,《爱憎表》也属于这一时期的作品。她曾在写给宋淇夫妇的信中提到,这篇文章本拟作为《对照记》的附录,内容上应该是补充的关系。
张爱玲遗作中还有不少中英文草稿
著名的张爱玲研究专家、作家止庵则表示,他7年前就听宋以朗说到过《爱憎表》,“那时我还以为是张表,现在才知道是篇文章”,不过这文章其实是张爱玲记录在纸片上的一些文字片段,严格意义上应称之为草稿,字迹模糊难辨且杂乱难以整理。止庵介绍说,张爱玲在晚年很喜欢用这种片段式的写作方法,比如《重访边城》后半段就是这么写的,手稿也非常乱。在止庵看来,个人的内心和生活对张爱玲来说一直是个重要的创作主题,比如上世纪40年代的《私语》、《烬余录》,50年代的《雷峰塔》、《易经》,70年代的《小团圆》和之后的《对照记》等。“这些都有她的家族和她的经历的影子,虽然有的是小说,有的是散文。尤其是后期,她很喜欢写自己的事情,到了晚年更逐渐退到内心里去了。”
另据止庵透露,张爱玲的遗作中还有一些像《爱憎表》这样的草稿,他就曾在宋以朗那里见到过一盒子用中文或英文只写了一句话或一段话的纸片,还不知道后续会如何进行整理。
文/本报记者 崔巍
爱憎表·最怕死(选摘)
文/张爱玲
我母亲回国后,我跟我弟弟也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以前都是饭菜放在椅子上,坐在小矮凳上在自己房里吃。她大概因为知道会少离多,总是利用午饭后这段时间跟我们谈话。
「你将来想做什么?」她问。
能画图,像她,还是弹钢琴,像我姑姑。
「姐姐想画画或是弹钢琴,你大了想做什么?」她问我弟弟。
他默然半晌,方低声道:「想开车。」
她笑了。「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当然我知道他不过是想有一部汽车,自己会开。
「想开汽车还是开火车?」
他又沉默片刻,终于答道:「火车。」
「好,你想做火车司机。」她换了个话题。
女佣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来,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搁在皮面镶铜边的方桌中央。我母亲和姑姑新近游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庙买的仿宋大碗,紫红瓷上喷射着淡蓝夹白的大风暴前朝日的光芒。
她翻箱子找出来一套六角小碗用作洗手碗,外面五彩凸花,里面一色湖绿,装了水清澈可爱。
「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我不喜欢吃水果,顿了顿方道:「香蕉。」
她笑了,摘下一只香蕉给我,喃喃地说了声:「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面包。」
替我弟弟削苹果,一面教我怎样削,又讲解营养学。此外第一要纠正我的小孩倚赖性。
「你反正什么都是何干」叫女佣为某「干」某「干」,是干妈的简称,与湿的奶妈对立。「她要是死了呢?当然,她死了还有我,」她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又轻又快,几乎听不见,下句又如常:「我要是死了呢?人都要死的。」她看看饭桌上的一瓶花。「这花今天开着,明天就要谢了。人也说老就老,今天还在这里,明天知道怎样?」
家里没死过人,死对于我毫无意义,但是我可以感觉她怕老,无可奈何花落去,我想保护她而无能为力。她继续用感伤的口吻说着人生朝露的话,我听得流下泪来。
http://www.dxsbao.com/art/13228.html 点此复制本页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