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方闻,1930年生于上海,先后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艺术考古系主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部主任等职务。以下文稿是其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所举办的“第十七届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上的演讲文稿,着重分析了为什么说中国的书法和绘画是同体的。澎湃新闻经上海书画出版社授权摘编自《中国艺术九讲》一书。首先,汉字本身便是图像,所以中国人有“书画同体”之说。远在公元前1300年,青铜礼器上便铸有铭文,平稳端正,有如徽章标记图案。河南安阳5号墓出土的大方鼎,内壁铭文“后母辛”三字,是墓主妇好死后追封的庙号,形意具备(象形字“母”像屈膝妇人,会意字“辛”指天干第八,亦即妇好的排行),结构优美。【图2-1】
礼器铭文先以毛笔书写,然后刻在陶范上,最后铸成铜器。铭文风格分“方”“圆”两种。方的展示字体横直方圆等整齐匀称的几何图案【图2-2】,圆的体现书家“中锋”一气呵成的天然笔势【图2-3】。从笔写到刀刻,书艺与刻工相辅相成,力求模仿彼此特长,最终达到笔画精确而不失个人风格。
古代书体从大篆、小篆演变至隶书,字形渐趋方正规矩。铭文无论是铜铸、石刻、印砖【图2-4】、古玺、封泥【图2-5】以至木刻,刻制方法均可分为阴文(凹)、阳文(凸)两种。书家的用笔通过刀法【图2-6】任意纵横,如同图像符号,阴阳虚实,浑然一体,成为书家身躯行迹延伸四度空间的凭借。运笔挥毫,殊不简单,必经身、手、心、眼互相配合。由于书法的表现结构从身心出发,因此古人认为书法一艺,既状物又表意;图像意趣不在图像本身,而在书家个人肢体动作的表现。晋 王羲之《平安帖》
我们向称王羲之书报“平安”或“奉橘三百枚”的双钩“手迹”为“笔迹”、“墨迹”或“真迹”,内含书家运笔之势在书法中有“迹”可循的意思。自古以来,书法大家的“手迹”是其人天才千载不灭的实物证据。由于书法借“用笔”来抒发思想感情,书论中有“漂若惊鸾”“和风吹林”“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窊窿扬其波”(索靖[239—303]《草书势》语),或“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孙过庭[约646—690]《书谱》语)等等描绘笔墨形态的比兴辞汇,具有借描写笔墨用笔直接引发观者共鸣,“装出目前之景”(郭熙[1023—约1085]《林泉高致· 画意》语)的特性。这种线条用笔、“形态结构”的描写并未见诸西方艺术批评史,是中国视觉艺术独有的特点。
元 赵孟睢缎闶疏林图》
中西论画,迥然不同。自亚里士多德指出戏剧诗歌是摹拟自然(即“形似”)以来,西方美学一直偏重从观者而非作者的角度来探讨艺术。西方艺术评论向视绘画为肉体世界的象征或征兆的表现,按“状物”而非“表意”的角度来分析画家的意图及观者的感受,这种看法直至近年才稍有改变。然而,在中国画论方面,特别是从14世纪开始,却多重“表意”——线条用笔——少论“状物”。书法用笔是中国绘画关键所在,因为笔“迹”除了可以表“意”,更能寄寓画者的学养与操守。宋 宋徽宗《竹禽图》
现且比较风格截然不同的两幅中国翎毛作品:一重工笔形似,一取简笔写意。前者是宋徽宗(1100—1125)的《竹禽图》,绘于1100年前后,形似逼真,着眼于雀鸟毛色、竹枝竹叶等细部描写,绘法一丝不苟;后者是《风荷翠鸟》,乃17世纪朱耷(1626—1705)所作,以抽象画法用笔,漫不经心、简洁自然地再现事物动态。宋代宫廷画工于摹拟形似,描述现实之细腻得神,为后期中国绘画所难相比。然而,宋画逼真形似,并未得力于西方色彩、光学、透视、幻觉等“科学写实”技法,个中详情,尚有待详细分析。清 朱耷《风荷翠鸟》
中国古代绘画所谓“形似”与现代(西方)“科学写实”并不相同。宋徽宗的画作并非真是“摹拟自然”。从传为黄筌(903—965)所作的《写生珍禽图》可见,雀鸟的嘴、头、身、尾、毛色等细部,显然只是图绘公式或“助记图式”,让观者觉得眼熟,从而仿照现实世界。五代 黄筌《写生珍禽图》
同样的手法亦见诸北宋山水画,当中的山石、树木、流水均以皴法公式绘成。范宽(活跃于960—1030)《溪山行旅图》即以“雨点皴”将陕西的大山水活现画上。此画构图为纵向三进式,以三排平行平面构成近、中、远三层景物,中立巍峨大山(“主峰”),旁立小山,有如“君臣上下”“丈山尺树,寸马分人”,利用大小比例形象化地呈现儒家“理学”主宾思想的宇宙观。诚如10世纪山水画家荆浩(约活跃于870—930)所言,表面的“似”与内里的“真”不能混为一谈:
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
《中国艺术九讲》,方闻著,谈晟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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