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又怎样在我们这一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的身上烙下抹不去的印迹的,又怎样成为我们在乡下的神的呢?我们首先欣赏一下贾平凹《带灯》中的乡干部们是怎样对待老访民的吧。樱镇的三个干事在领导让他们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专门上访挑事的村民王后生告镇政府领导引进大工厂将会污染环境、贻害后代的材料和说出哪些摁了手印支持的人,第一个干事上去就打,打得王后生疼不过说了假话,却没达到目的;另一个干事用抠屁眼的方法,整得王后生受辱不过还是说了假话,仍没达到目的;最后一个干事最绝:他利用王后生上厕所的机会,把一条狗踢进厕所,惊吓得王后生弄了一屁股屎尿,却不让他出来,要他在厕所里说,王后生不说,这干事就用水管冲,把王后生冲到墙角缩做一团,到墙要冲塌了时,王后生感到危及性命时才终于说了实话。我在农村生活了十几年,农民摸屁股、抠屁眼的整人是最辣手的把戏,但把人弄在厕所里让屎尿臭着再用水冲简直就是创新。因此,我觉得在贾平凹面前,农民(至少是贾平凹熟悉的关中、秦岭的农民)是透明而且没有隐私的。因为贾平凹比农民还了解农民。又如这部小说中,带灯给部下竹子说,耍朋友可以不要那个,竹子说没有。带灯说看看你的眉毛都散开了。竹子就脸红了。这个典故在我的故乡就是一个传说。但贾平凹写在书里,成为人物的对话,就活脱脱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真是高明和独具匠心。
我们都知道农民吝啬,世界上描写刻画吝啬鬼的大师也不乏其人、不乏其事,但贾平凹对农民的刻画却别有新意。如《带灯》中,一农民获得了一条别人捐赠的西裤,只穿一面怕费布,就把开口的一面穿到屁股后面,到乡政府来办事时就屁股靠墙站着。关于穿西裤的故事,我曾在一部书中看到:当年红军打土豪时,给农民分了一条西裤,却以为开口的一面该穿在后面方便啦屎。那是农民无知。有人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但我以为这世界还真有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人。而贾平凹小说里的农民是既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却要把西裤开口的一面穿在屁股上,是吝啬的本性使然。
《带灯》这部小说刻画人物独具一格。如主人翁带灯,她是一个乡镇干部,不但具有城里人的情趣,还具有乡民的性格。她情感丰富、个性鲜明,敢爱敢恨,尤其对老实、贫困的村民极富同情心。她是身在乡村烦恼世界,心却有一片洁净的土地。元天亮这个从樱镇出去的大干部这个人和他写的故乡乡愁散文的文,是带灯的精神导师。贾平凹用女主人带灯给元天亮写信的方式,其实就是在倾述乡愁,乡愁链接了整部小说。因此,这部小说中最具文采、最抒情、最能代表贾平凹散文风骨的是带灯写给元天亮的信。这些信不拘一格、汪洋恣肆、情文并茂,让乡愁汨汨流淌。是这部小说最优美最具特色的部分,这样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地对照写法,比较强烈地增添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而这个自命为“萤火虫”的美丽、善良女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的这条乡愁的河流里微风簇浪满河闪烁的星辉,是我的乡愁在乡下里的神。
贾平凹小说《废都》曾广引争议,我也一直认为贾平凹创作的长处和主流还在乡村题材的作品。无论是散文如《月迹》、《丑石》等,还是小说如《浮躁》、《秦腔》等,以我的阅读范围和理解与感受,我觉得贾平凹是世界级的乡村题材创作的高手和巨匠,体现在数量和质量方面,而且年年都有新作,且越写境界越高越传神,整个小说只用逗号、句号、问号、冒号、感叹号这些平常的标点符号,尤其在使用乡间俚语上,更见功夫。如某人追打某人时骂道:“你跑,就是跑到你妈的X里,老子都要把你抓出来。”贾平凹创作乡村题材小说已经达到巴金说的无艺术的境界了,用杜甫“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这句诗来评价贾平凹当下的作品,我觉得比较贴切。
那天,我问读大学的儿子是否还记得他五岁时第一次和我回故乡的事,他说不记得了。我很失落,也很遗憾。我认为我儿子这一代生长在城镇的人是没有乡愁的。我觉得乡愁是个非常奇怪而又非常独特的东西。它寄生在世间的万物之上,不但会生根发芽还会开花结果。乡愁于我可能是雨天里走在乡间小路的满身泥泞,是秋天飘冉在山间的一缕晨雾,是春天里嫩绿小草头上的晶莹露珠,是对衰老爹娘的无限挂牵……《带灯》是一部爬满乡愁、消解乡愁又慰藉乡愁的好书。
http://www.dxsbao.com/art/13840.html 点此复制本页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