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篇名为《一个非典型985毕业生的大学简史》的文章在朋友圈走红。用戏谑笔法写就此文的人大学子,胸怀追梦赤子心和湖北高考理科前千分之一的骄傲,没有走在拼绩点拼实习的成功套路上,文艺着把大学给上了,落寞着把生活给过了。快要被北漂的生存压力击垮的最后,发出无力的慨叹:我不是loser,我只是一个来自名校的loser。
我忽然想起同样毕业于人大的王小波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我这样的人,一种是不像我这样的人。这位作者和王小波应该是心灵相通的,一样的荒诞,一样的无奈。在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二元判断永远是最简单粗暴直接了断的:成功或失败,学霸或学渣,优秀或无能,卓越或平庸。在我生活的上海,如果你告诉人们你是教授,他就会问大学里待遇不错吧;如果你说你是作家,他就会感叹出书一定能赚大钱吧。二元判断加上金钱这一度量衡,让评价一切人与事物都变得如同条件反射一样容易。
同样省力的是评判大学生的过程。对于这篇文章,学霸们一定会说:这是给自己的平庸贴金;学渣们则会说:这是人间疾苦的真情流露。看吧,连价值判断的主体都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读到这篇文章的毕业生们都会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平庸的大多数”?很多人都看够了校园里的人生赢家们,大学四年里,他们有的过着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有的想法设法找国外名校导师套瓷,有的早早地走上了“给领导端茶倒水”的仕途。等到熬出头的那天,他们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他们是赢家,你们剩下的都是失败者。然而,或许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当他们为了自我满足和万众瞩目,错过了窗外的风景,放弃了最初的梦想,却成为了自己曾几何时口口声声诅咒谩骂的人。除了用“积极干预”手段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还剩下些什么?
成功“套路”和多元价值
去年夏天我跟导师参加华工IPP公共政策研究院主办的一个研讨中国问题的国际会议,当时会场内宾朋满座,大牛云集。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正准备给导师整理材料,就看到有一个女生花枝招展地跑到坐在前排的郑永年旁边,迅速掏出相机“要求”郑教授和她自拍。令我诧异的是,她拍完了也没说谢谢,只是很倾城地微微一笑就跑到另一位大牛跟前重复这一动作。
于是我才理解不时闪现在我朋友圈里的各种名人合影。也难怪,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多抓几个大牛,通过显示“我和大牛在一起”给予看客们一种极强的心理误导:哦,原来TA混得那么好。而沉迷于此种行为的人,却往往会“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只要有大牛都要插一脚,以显示自己是多元文化的产物。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诡异之处。它一面无情地制定了成功的标准模板和所谓的“套路”,一面厚颜无耻地鼓励着价值多元。这的确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消灭文化和社会多元性的办法,因为一切多元的华丽外衣下面,都有相同的价值判断下的相同的逐利心。到最后,一切都归于“我今天又见到某某大牛了”,“我今天又奋斗到凌晨了”和周末无尽的美食照。套用李泽厚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于是人们白天成了名利的奴隶,夜晚成了欲望的奴隶。再套用阿多尼斯的一句诗:当黑夜来临,所有的丰满背后都空无一物。
这个世界不但诡异,而且残酷。千万别幻想要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打倒,因为你若不走他们已经走过的路,你就没法儿保研,没法儿去万科鹅厂,甚至都无法踏上你梦寐以求的美利坚的土地。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个赢者通吃败者常败的世界。有人借着导师的科研成果拿了某奖,接下来就能靠着这个奖通吃奖学金、各项个人荣誉甚至是出国的机会。有人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的的确确有“为人民服务”的意志,于是平步青云最后成了学生会主席。“平庸的大多数”一般没有标准意义上的成功者那么善于发现并利用规则,他们也可能直接藐视规则,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贴上了loser的标签,于是有了如非典型985毕业生那样“事事不如意名校有何用”的哀嚎。就算是“不平庸”的人,一如我那个得了全国大学生辩论赛一等奖却读了大五的隔壁寝室的师兄,又如我那个拿出一摞法律条文和行政条例向校方抗议禁止路由器规定却被“有关部门”警告“可能无法顺利毕业”的死党,就算是他们,在“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眼里,也成了要么不学无术要么唯恐天下不乱的losers。没错,人只要被规则奴役久了就会变成规则的卫道者,于是人们开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生活从来不是自己的,生活自有它的标准答案和自洽逻辑。
世界本不应如此。一个善良的世界,不会用固定模式给每个人刻模子,不会抑制人选择“该如何生活”的自由。《中国合伙人》里孟晓骏说:没有人会告诉你应该怎么样去生活,生活是自己的,自己提出的问题要自己去解决。
很遗憾,当有了横扫一切的“成功标准”和万精油式的套路,不愿将就不愿从俗的人们就开始哀愁:生活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不要论断他人,生活是自己的
我信基督,《马太福音》里面有一句说道: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会被那样论断。基督教是很反感用自己的价值观论断他人的,论断是耶稣提到的人类一个很大的罪行。论断(judge)在圣经里的本义即僭越上帝的行为,是人在行使神的特权。
这一逻辑对于无神论者也成立: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人之所以不能轻易judge别人,是因为人类缺乏获取足够证据的能力,所以没有资格单纯通过主观臆断下结论。我和无神论者的区别就在于,我认为全知全能的神存在,后者则认为不存在。但相信两方会有一个基本共识,即人不是全知全能的,这也是现代社会对于万物认知所秉持的理念。就如同《胜者即是正义》中,少年时代的古美门被父亲叱问“圣诞老人不存在的依据是什么”时,回答说因为“全世界人都这么看”,被呛声“你采访过全世界的人了么”一样。
从哲学角度上说,知识的产生来源于表层的建构,而外在的实践放在个人主观情境下是一个孤立的建构,主观话语来自于个人的经验认知。而“他人的认知永远无法代替自己的认知”,因此利用个人的经验来对他人预设价值判断,甚至上升到价值观层面并捆绑社群“主流话语”,就显得有些荒谬,同时有强加“话语霸权”之嫌。
而在我们这个世界,很多人当惯了圣母,于是有了“剩女就是奇葩”、“富人就是为富不仁”,以及“音乐又不是文学所以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给了鲍勃迪伦就是扯淡”。很多人又享受着这样的评判过程,于是有了校园里恨不得横着走路的人生赢家们。很多人又没有分辨评判标准的理性和开展公共讨论的耐性,你跟他争辩“富人凭什么一定要担负做慈善的社会期望”或者“音乐怎么就没有文学性了”,他就急忙下定论:大家都那么看那么说,一定就是合理的。
有句印第安人的谚语是这么说的:在评判一个人之前,请先穿着他的鞋走几里路。而当我们颐指气使地进行评判时,我们往往会把自己的错误归因于外部条件,而将别人的失败归咎于个人因素。这无疑是对自己的宽容和对他人的狭隘。
不要论断他人,并不是放下自己的一切原则包容世界,也不是为了做“事后诸葛”,而应是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尊重。深知作为人绝非万能,这样的谦卑让我们尊重图书馆里的拾荒者,凌晨四点的环卫工人,生活不是那么如意的非典型985毕业生。我们或许应该想想,我们从未经历过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同样的,世上本没有winner和loser,众圣母开的会多了,就有了winner和loser。前者用来膜拜,后者用来唾弃。
这样的傲慢让人们对自己想要的生活望而却步。为什么要上大学?要找工作(或者好工作)。为什么要工作?要赚大钱。为什么要赚大钱?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之巅。于是,生活的路变成了一条独木桥,即“成功学教程”。经济学告诉我们,社会资源相对于庞大的“讨生活”人群而言永远是稀缺的,成千上万的人又只想走上面这座独木桥,于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路上到处是同样或狡黠或充满戾气的眼神。
鲍勃迪伦获奖的那天夜里,我从中大匆匆赶回华工。水波荡漾的珠江边,沿江路华灯初上。一位钢琴师推着自行车拉着的钢琴来到岸旁,唱着约翰· 列侬的《Imagine》。我看到从珠江升腾起的氤氲水汽包裹着他戏谑的脸庞,仿佛看到了世界最友好的模样。
生活的路不止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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