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瘦了。和1959年3月间肿起来到1960年4月消肿后的瘦不同。那时下放干部们见到我都说我瘦了,可是气色很好。
我瘦了。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晨起咳出铁锈色的痰。但我没有向上报告。我要争取彻底改造,响应英明伟大的毛主席的号召,早日立功赎罪,我再不会像在反右中错误地思考、评价他老人家。我改造好,孩子们就愿意见我了。真想他们!真想啊!那天老骆的女儿出现在我们棚里,我好像一下子就又看到稖头。有一个周六,稖头打完羽毛球,双颊红扑扑的。忽然想起要回学校,她急急吃了碗汤饭,就走了。我的稖头!队长和指导员都给稖头打过电话,她坚决不来。我不怪她。她还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他们怪我吧?因为我,他们的妈妈才扔下他们走了,她是那么爱孩子!因为我,他们在学校里被骂“狗崽子”,被扯下红领巾。因为我,他们四个和孤儿一样。因为我,姐姐哥哥被撵到乡下。将来,一定有人对我的孩子们说三道四。没人有资格充当审判者。被审判的该是一个时代的全部,不是我弱小的孩子们。
我瘦了。在阴冷潮湿的棚里,我常常失眠,常常在梦中哭醒。因为我一次又一次梦到我的妻子秀。最后一次回家,我没有见到她。她不给我开门。邻居帮我拿东西送下来。隔着门,我能听出她的憔悴。她怨我:“害人害得还不够吗!”我心疼她。我刚刚被批斗挨打,我只是擦了擦脸,脸上的瘀青擦不掉。她是不是也被批斗了?她胆子小,又好强。她怎么受得了?所以我转身走了。我知道,她一定在哭。
我对她提出离婚不意外。只要她和孩子们能好一点。小年夜,我签完字,一个人走在漫天飞雪中。我本来以为能和妻儿热热闹闹过了年……她走那天,我有感应。我跟队长保证:不管她是死了,疯了,病重了,都不影响我改造。又过了7个月,队长告诉我她离开了。没有详细说。我没哭。我继续砍树。午饭时,我捧着饭盆嚎啕,我吃下每一口饭,我要活下去。她喝了许多沙林水。在一张纸上,她写着:“为反革命销毁证据罪不可恕。”给我一切快乐的秀啊,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舍不得,知道你不甘心,知道你害怕,知道你孤独,可是我不能为你减轻一分一毫的罪名。
昨天我把秀的被垫洗干净了。已经二十年了。那上面的血迹还是二十年前的。我洗干净,我要盖着洁白的被子,铺上洁白的垫子为秀服丧。我要再活二十年,让秀在我心里活二十年。
我瘦了。我已经因为胃炎,今年住了两次医院。我不想再进医院,耽误我改造。我想早点重新回到人民队伍中,我还有四个孩子。
我瘦了。今天抬的松树,怎么这样沉重?我的腿跟不上。刚才的踉跄差点让我翻到山沟里。
我瘦了。我想我快要见到我的妻。我不必黯然“纵有千种风情,更向何人诉?”
我瘦了。我总是在梦中回到从前的房子。书房里,秀在帮我整理稿子。警卫员小张和大李带着稖头们在院子里放风筝。三个阿姨和姆妈在包粽子。我坐在那里,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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