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迪伦,那么我想做科恩。”这是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曾说过的话,而他想做的莱昂纳德·科恩已于11月10日去世了,终年82岁。
在音乐上,迪伦与科恩均列入20世纪英语歌坛“四大天王”(另两人为列侬、范·莫里森)。在文学上,科恩则更胜一筹,甚至被认为是“他让迪伦显得孩子气”。
与迪伦一样,科恩也是犹太人,生在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尔,那是一个主要使用法语的英文区,所以科恩很小便精通英语和法语,此外,他在家中使用意第绪语。意第绪语以准确与节制著称,善用简单词汇表达华丽内涵,这影响了科恩后来的写作风格。
科恩的一生以33岁为界,前半生他是文学家,后半生他是歌手。
22岁时,科恩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让我们比较神话》,这部诗集后来获得了麦吉尔文学奖。以后科恩又推出了《大地的香料盒》《献给希特勒的花》两本诗集,29岁时,科恩完成了他的第一本小说《最喜爱的游戏》,他的第二本(也是最后一本)小说则是轰动一时的《美丽失败者》,赞美者称它为“最奥妙博大、令人着迷的加拿大小说”,厌恶者称它为“令人沮丧的大杂烩”。
《美丽失败者》有中文版,它是戏仿《圣经》之作,中国读者会更觉艰涩,单看形式,很容易联想到《尤利西斯》,所以有人惊呼道:“詹姆斯·乔伊斯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在蒙特利尔以莱昂纳德·科恩的名字进行创作。”
其实《美丽失败者》与《尤利西斯》完全不同,《尤利西斯》试图用意识流等手法来丰富现实主义的不足,而《美丽失败者》则对描写是否有意义产生了怀疑,科恩试图用另一种方式重写历史。
《美丽失败者》有4个主要人物:我、F、我的妻子、特卡魁萨。我和F同在孤儿院中长大,但我精神上依附于F,不仅和他保持同性恋关系,且我的妻子也是F的情人,可奇怪的是,小说一开始F便死了,可后来F却活着逃出精神病院。
在《美丽失败者》中,前后矛盾的情节比比皆是,且没有完整的故事脉络,这体现出科恩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因为生活并不是按故事逻辑来运转的,它给我们的信息常常前后矛盾。传统小说被逻辑与故事迷惑,所以偏离了“真实”,甚至堕落为骗局的帮凶。
不过,《美丽失败者》的成功并非源于它的“真实”,而是因为书中对信仰的大肆嘲弄,以及对吸毒、酗酒、性乱等边缘生活的直接刻画,契合了20世纪60年代西方社会普遍幻灭的心态。
显然,F暗喻摩西,他带领人们进入另一片“希望乐土”——理性已不可靠,不如放纵欲望。此阶段的科恩带有浓烈的虚无色彩,很接近垮掉的一代,他说:人生是一支失效的兴奋剂。科恩似乎相信:面对人生悲剧,唯有用纵欲来稀释。
我不相信爱
在我所处的奴役中
我不相信
可能很多人感到不理解,科恩一生顺水顺风,33岁前他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坏,遗产加上版税使他可以周游世界,不必像普通人那样朝九晚五,他有什么可悲观的呢?
其实,科恩的悲观是形而上的悲观。
现代社会充斥着各种廉价鸡汤,乐观正在被批量生产出来,可问题在于:乐观者总以为进步是必然的,为了明天,他们推脱了现实的担当。然而,“进步”也许只是一种幻象,翻开历史,多少疯狂以创造美好明天为借口在横行,当人们去破坏时,他们其实面带笑容,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这是在拯救自己。
世界是需要悲观的,因为悲观能提醒我们:我们所处的世界未必是最好的,也许永远没有最好的世界。悲观者不会去仰望星空,所以才能看清生活中真实的恶。
科恩一生都是个悲观主义者,他与迪伦不同,迪伦总在大声鼓动人们,而科恩则回归内心,他只谈我,不谈我们。
科恩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功是惊人的,他的《美丽失败者》被认为“甚或是加拿大第一本后现代小说”,然而,33岁时他突然转向音乐。
改变的契机源于拮据,此前科恩长住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没钱时只好回加拿大去打零工,他发现写作养活不了自己,便去纽约捞世界。作为歌手,科恩起步时实在太老了,可他却不可思议地获得了成功。
刚到美国时,科恩也经历了一些挫折,这在他的诗中能看出痕迹,比如这首写于1966年的《头衔》:
我有诗人的头衔
也许有一阵
我是个诗人
我亦被仁慈地授予了
歌手的头衔
尽管
我五音不全……
我那情圣的名声
是个笑话
我只能苦笑着
挨过一万个孤独的夜晚
科恩的成功源于他的勤奋,他反复修改歌词,2001年推出的《新歌十首》,他竟写了13年。迪伦曾问科恩的代表作《哈利路亚》写了多长时间,科恩撒谎说2年,但实际上他写了5年。
科恩追求冲口而出的感觉,俨然是在与上帝对话,在所有歌手中,科恩的语言最考究,即使他有时刻意装粗俗。
我是转瞬即逝的光
而这就是再见了
我曾如此明亮,我的坠落之星啊
我要迟了,他们即将关上酒吧的大门
在那里我曾是吉他高手
我想我只是一个放弃了你我的人
然而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也曾遇见几道光
就像我们曾见过的一样
科恩的音乐极简单,他的演唱似乎只是配乐诗朗诵,但科恩低沉的声音却征服了全世界的文艺青年,因为其中凝结了太多的忧伤,与屡屡碰壁的青春同调。
科恩的成名作是《苏珊娜》,苏珊娜确有其人,是一名画家,她为科恩生了两个孩子,但两人始终未结婚,此前她已嫁给一名雕塑家,和科恩共同生活8年后,苏珊娜又回到丈夫身边。很多人认为《苏珊娜》是献给这段感情的,但科恩自己说:“实际上在我见到苏珊娜之前,这首歌就已经写出来了。我想是我的歌把她唤来的。”科恩始终未婚,这是他一生诸多绯闻中的一次,苏珊娜说:科恩是一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闲暇时都会用来陪孩子。
她带引你的视线
穿越垃圾和鲜花
那儿有埋在海草中的英雄
那儿有晨光中的儿童
他们探出身躯期待爱情
歌中反复回荡“我是你的男人”,这标志着科恩从早期的怀疑爱转向对爱充满期待,这个巨大的反差给了科恩的音乐以特别的魅力——一种阅尽人间的沧桑感。没有人能模仿科恩式的疲倦,那疲倦中包含着无数挫折、动情、失落与沉痛。青春的任性最终会被雨打风吹去,当我们伤痕累累地回到人间时,却发现科恩早已等在那里。
科恩和迪伦同样居高临下,但科恩更多一份悲悯,所以只有科恩才能唱出:“而你想和她一起旅行/而你想和她一起盲目地旅行。”
从前半期的虚无主义走向后半期的回归信仰,两位老师对科恩的影响至关重要:一位是诗艺上的老师欧文·莱顿,科恩曾说:“我教他如何穿衣,他教我如何永远活着。”另一位是科恩39岁时遇到的临济宗禅师佐佐木承周(法号杏山),科恩从此开始修炼禅宗。
欧文·莱顿是罗马尼亚裔加拿大人,当年科恩的诗集《大地的香料盒》出版后反响颇佳,有望问鼎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可最终获奖的却是莱顿,但评委会破例给了科恩1000美元,在当时,这是一笔巨款。莱顿曾说,他第一次遇到科恩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可教他的,但莱顿建议科恩写爱情,这大大启发了科恩。1982年,莱顿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可惜当年获奖的是马尔克斯。
科恩认识杏山后不久,不太懂英语的杏山来到科恩的录音棚,第二天,他告诉科恩:“你应当唱得更悲伤。”悲伤果然成了科恩最明显的风格,科恩曾说:“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站在那里担心下雨,我却早就淋得全身湿透。”批评家说科恩的音乐是“割腕音乐”,科恩也建议,出售他唱片时应附赠割腕刀片。
1992年,58岁的科恩选择跟杏山出家,杏山给科恩取的法号是自间,在寺庙中,科恩每天仅睡4小时,凌晨2点半便要起床干活,但他说:“表面上看,这种生活令人难以理解,且带有惩罚性,但实际上却很不错。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佛教徒,我只是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它极像学习演奏一件乐器。”
垮掉的一代中不少作家都倾向于禅宗,但科恩选择临济宗,恐怕与该宗祖师义玄的名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有关。
3年后,科恩又宣布还俗。
科恩一度告别了舞台,后因经纪人盗走他的上百万养老金,科恩不得不再度登台演唱。2008年,他的84场世界巡演竟卖掉70万张门票。
很难说科恩的转型是福是祸,科恩有了世俗的名声,此外不再拮据,但他再没写过一本小说,以至于人们渐渐淡忘了《美丽失败者》。科恩晚年谈到他第一本诗集《让我们比较神话》时,曾意味深长地说:“那本小书中有一些极为出色的作品,从那以后,我的诗歌就一直走下坡路。”
不过,不论是沉浸在虚无中,还是沉浸在拯救中,科恩有一点始终未变,那就是极端。只要信以为真,他就一定会去践行,所以他才活成了传奇,正如布莱克所说:极端是通往智慧之路。
正是因为智慧,所以科恩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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