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现代化似乎就是一个取消时间和空间的进程。空调窃取了人们对四季切身的体验,我们在寒冬腊月里躲进温室,在烈日炎炎中吹着冷气。而冰箱也打破了食物的地域限制,我们可以在冬天的北方大地上吃着反季节的热带水果。那么传统农耕文明遗留下来的“节气与饮食”的文化传统,在今天高速城市化的中国似乎早已失去了其功能性,仅仅沦为了中产阶级的生活美学或公历日期上的附注。
“几百年后,当人类文明步入了一个新阶段,技术可以完全控制气候,我们就像是生活在胶囊中一样四季如春,而我们吃的食物会完全按照营养需求比例配置。那时的人类在立春意识到要吃春饼,在除夕吃饺子的时候,习俗就变成了人类关于自身文化连续性与情感性的联系”,中国民俗学会会长朝戈金说,“如果因为无用,就把这些连续性剪断,那么人类将变成多么无趣的生物——感受不到春夏秋冬,每天吃着一样的按照营养需求配置的食物。传统习俗的存续,对于人作为人,而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种意义非常深远。”
2016年11月30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十一届常会上,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正式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农耕时代的生产与大自然的节律息息相关,二十四节气便是古人按照天文、物候、气象将一个太阳年进行周期划分,据此来安排自己的生产和生活。它包括: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是中国古代农耕文明留下来的一套时间认知体系,它在国际气象界被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在中国民俗学会成立的申遗代表团从会议召开地点埃塞俄比亚返回后,在中国社科院民俗学会召开了关于“二十四节气保护”的专家座谈会。
借二十四节气申遗成功,唤起当代人日渐丢失的传统知识
二十四节气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是中国继中医针灸、珠算后第三项“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的代表作。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峰在座谈会上指出,通过理解二十四节气的形成,能够理解古代知识以及古代人的宇宙观。
二十四节气的形成过程,是中国古人立足大地对于太阳周年运行规律的认识不断深化过程。从根本上说,二十四节气是基于对太阳一年周期性变化的观测。中国古人很早就发明了以圭表测日的方法,这也意味着古人发现冬至、夏至太阳的变化应当非常早。到殷末周初,古人已经从认识冬至夏至,进而发展出对春分和秋分的认识。而春秋时代伴随古代天文学的发达,人们的认识进一部从两分两至细化到“分、至、启、闭”(分指春分、秋分,至指夏至、冬至,启指立春、立夏,闭指立秋、立冬)。此时,距离二十四节气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至《古微书》所记载的:“昔伏羲始造八卦,作三画以象二十四气”,就是已经被分至启闭一分为二的春夏秋冬四季八个刻度间再被均分为三份,亦即在分至启闭之间各自增加两个刻度。在这个环节,以月象观察为主要标志的分一年为十二月的月数知识被结合进来。在分一年为十二个月这一计数基础上中分一月为二,一为节气、一为中气,最后形成的就是由十二个节气和十二个中气结构而成的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的根本目标,是为循环的时间合理地安排出刻度。在安排这些刻度时,古人是有一套自己依据的观念的。二十四节气的核心之一,是“气”的观念。司马迁《史记·律书》云:“气始于冬至,周而复始。”古人认为一岁之间,“本一气之周流耳。”二十四节气的另一个核心是“节”。节就是为周流天地之间的“一气”画出刻度。二十四节气第三个核心是“中”,在每节时间的正中画出刻度,这就是中气,节气就是节气与中气的合称。所以一元之气分而为二时,则有阴阳。节而划分寒暑之气,则春分为节,夏至为中气;秋分为节,冬至为中气。当气分为四,则成四季,节而分之,则为分至启闭。立春为春节,春分为春之中气;立夏为夏节,夏至为夏之中气;秋分为秋节,立秋为秋之中气;立冬为冬节,冬至为冬之中气。参之十二月,则以冬至为基点,分一岁为十二月,月初为节气,月中为中气。节气得气之始,中气得气之中。在这种划分中,存在着古代人对于太阳周年运动的准确的观察和认识,也包含着古代人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的认识。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旨在保护世界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包括人类历史上产生的丰富多彩的时间观念与经验,其目标在于增强遗产的活力与持久的存续力。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彭牧也提出,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人基于直接的生产、生活经验而形成的时间知识和实践的体系,它体现出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世界观和生命观。节气不仅仅是人对于自然宇宙的观察与体认的结果,更是人作为自然与文化共同的产物,在与自然的和谐互动中对生命节律的深刻洞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的萧放进一步阐释了中国古代的时间制度与宇宙观的关系:中国人很早就发明了一套思维方式,比如阴阳五行的观念,主要用阴阳二气的运动变化来理解时间的流转。比如,古人会认为冬至是阴阳二气变化的关键期,阴气处于最高点,但阳气开始发生。中国人从来没有固定的看法,习惯在流转中理解世界,理解时间。最寒冷的时期,看到阳气发生所带来的温暖的气息,在近似绝望的环境中营造希望的心境。
这次申遗成功,无疑会让我们唤起许多已经日渐丢失的传统。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施爱东也提出,围绕着二十四节气习俗的知识早已在历史的传承中被模糊和混淆,以至于成为了“冷知识”,比如,现在人们已经很难理解古人分别创造一个“年”和一个“岁”有什么意义,其实,“年”是指从大年初一子时始到大年三十亥时末这样一个世俗时间的朔望月周期,而“岁”则是指从今年立春开始至明年立春之前的太阳年周期。也就是说,年主要是阴历,普通年是12个月,也即354天,如逢闰年,则是13个月共383天,或384天,年的时间长度是不固定的。而岁是阳历,从今年立春算起,到明年立春前止,它是精确的太阳回归年,时间是固定的365.2422日。所以“年”和“岁”是不一样的。而我们熟知的十二生肖,就是依照干支纪年中的地支系统而衍生出来的,而干支年就是最富中国特色的阳历年,也即以立春为岁首,交节日为月首的太阳回归年,所以说,十二生肖本质上也是阳历生肖。这种知识的混沌状态,会让我们以为古人吃饱了饭没事干,生出这么多意义重复的字词——我们对于古人的许多误解,其实都是缘于我们遗失了理解的钥匙。这些冷知识未必是今天物质文明发展的必备武装。但是,理解它们,有助于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对自己的祖先多一点敬畏,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诗意。
保护传统习俗还是顺应它因丧失功用而消亡的历史使命?
二十四节气在以农为本的传统社会的民众日常生活中曾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的王加华副教授指出,二十四节气在传统时代最基础、最重要的功能,是扮演农业生产活动的时间指针作用。农业在中国古代一直是国民经济与民众衣食生活的最主要来源,上至皇帝下至普通平民百姓,都对农业生产极为重视。因农事节律又决定着民众社会生活的节奏,因此,二十四节气也曾是民众日常社会生活的重要时间节点。作为一种人为创造的社会性时间,在以农为本的社会状态下,二十四节气亦是民众年度时间生活的重要节点与时间坐标。除此以外,二十四节气不单单只是一种时间制度,由于它在民众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它又被赋予了丰富多彩的民俗内涵,如变身为节日,有丰富多彩的节令活动,产生了诸多有特色的饮食习俗等,与民众的娱乐、饮食、仪式活动、身体养生等紧密相关,深深融入了人们生活之中。
而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在早已实行公历时间的中国,除了那些与农事生产直接相关的民众,这样一套时间经验和实践体系意义何在?在北师大副教授彭牧看来,基于同样的宇宙、自然和生命观,中医关于二十四节气与生命节律和养生的理论表明了个人身体经验和宇宙自然节律之间的内在关联。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二十四节气体现出在标准化的世界时间中,民众身体所保持的不同的时间节律与时间经验。王加华副教授认为,今天对二十四节气的保护与传承,必须让它走进现代生活。由于工业化与信息化的发展,“以农为本”已不再是我们的生活主流,因此二十四节气在传统时代的最主要功用今天已日渐消逝。但另一方面,农业今天仍然是国民经济的基础性部门,二十四节气因此仍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而在日常生活中,二十四节气相关习俗活动仍在延续与维持,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使这种延续与维持长期进行下去,这就应该进一步凸显二十四节气在民众生活中的节点性作用,通过饮食、仪式、娱乐等显著性的“事件”作为标志,强化二十四节气对现代生活“无孔不入”的介入。
申遗成功使二十四节气迎来了生命史上的一次重要转机。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研究员张勃认为,二十四节气保护成功是比其申遗成功更为艰难的工作。二十四节气是历史地形成的时间制度,在传统社会的国家事务、农业生产、日常生活等方面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当前却存在着生存危机。原因在于,首先,农业社会向工业化社会乃至后工业化社会的变迁,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使二十四节气的时间表记功能以及对农业生产、日常生活的指示功能均在很大程度上弱化。其次,中国人宇宙观和月令思维模式的变化,使许多人不再相信天象、物候、人事之间可以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是二十四节气习俗活动大量消失的重要原因。第三,这是二十世纪以来历法变更以及传统文化失忆的结果。并且,今天的人们对于二十四节气的价值和意义认识普遍不足,重视程度也不够。“二十四节气”成功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是二十四节气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申遗成功,势必要求国家动员各种社会力量,采取更加有组织、有计划的保护措施,这无疑将对业已开始的二十四节气的保护工作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同时它会激发人们形成对于二十四节气的文化自信和传承自觉,从而极大地促进二十四节气的重振复兴。
而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刘宗迪则持相反的观点。他认为节气首先是一种农耕历法,当不再有农民种地,二十四节气丧失实际功能,它就必定消亡。只要农民还在耕地,他们就离不开节气,那些世代相传的农时谚语就会一直在乡村流传,农家墙壁上的月份牌上就一直会标注着节气。只要农村还在,节气就不会消亡。因此,二十四节气无需保护,更不需要一些从来没有种过庄稼的学者、官员、媒体工作者奔走呼吁进行保护。真正意义上的、作为农耕时间制度的二十四节气也无法保护。所以,在刘宗迪看来,二十四节气文化所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再创造”:在现代条件下,尤其是现代都市化和工业化的条件下,让这项古老的农耕智慧在现代社会中获得新的意义和新的生命,借以安顿现代人的“文化乡愁”,将二十四节气作为传播中国文化、讲好中国故事的一个重要内容,却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
在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萧放看来,传承二十四节气的价值与意义在于文化认同的价值。传统时间制度与观念,代表一种文化归属。在每个节气点,通过共同的仪式活动以及食物,带来一种共同的感受,凝聚大家的认同感。马来西亚搞二十四节令鼓正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二十四节气作为华人族群的文化标志,所能带来的文化认同的精神价值。此外,二十四节气也依然提醒着人们,人类最终逃不出自然的时间秩序,违背这些客观规律,就会带来灾难,比如今天人们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与之相关的气候灾难。
如何进一步保护与传承节气文化?萧放认为,借助成功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契机,全社会需要进行二十四节气知识的普及与价值功能认识的再动员,实现其在社区、家庭、学校的落地生根。我们应该利用节气文化,开展不同的活动,让人们直接感知与节气相关的东西,从而把节气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其实它本来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只是我们对此缺乏足够的认识与了解。节气不仅与农时、养生相关,也不仅是一般饮食,还与许多花花草草,与生活中审美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通过大家的共同参与,让与节气相关的文化成为一种生活仪式甚至特定的生活方式,只有这样,二十四节气才不会仅仅是过去留下来的传统遗产,而是成为一种不断再生产的文化资产,成为我们生活中天道与人道互相感应的周而复始、循环不绝、永葆生机的物质资源与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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