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枪响,“恕我不起来了”,这是一个硬汉留给世界简洁而凝练的黑色幽默。正如他大多数时候的语言,不多一句废话,轻飘飘的纸便被重重刻定。
厄纳斯特海明威,一个普通却响亮的名字。他最具代表性的《老人与海》与那本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影响类似,保尔柯察金的朴素而宏大的生命信仰在当时黑暗下感召着强大的人文力量。“迷惘的一代”并不迷惘,海明威的作品冲出战争的硝烟,燃起星星之火,犹如“亚历山大”灯塔那样为人们照明这黑暗的真实。
他是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作家,他被人称之为迷惘一代的领军人物,但实际上他自己却并不认可这个冠冕。他有着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他站在美国的民族精神之巅,俯瞰着后来者们,影响着他们。用尼古拉斯•雷诺兹的话说就是:“海明威的成功让他日益成为每一个美国作家的试金石,也成为不少美国个人主义者的行为楷模,他们模仿他的行为,寻求他的建议,虽然他的声音是美国独有的,但他也是公认的全世界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然而,就是这样的海明威,发出了无数坚定呐喊的海明威,用灵魂信念在一个风雨飘飖时代高歌的海明威,曾用“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鼓舞了无数人的海明威,却选择了以一种世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巨星陨落,划破天际,离开它缀满星辰的宝座,只留一行深蓝色的凄凉。丧钟为谁而鸣?无人知晓。心中的镰刀,割去了他苦难麦田地中的最后一株稻草。他从此解脱,海,也从此鲜见蔚蓝。这一刻,世界失去了撕裂伪善的声音,海,也瞬间失去了它的咆哮与雄姿,沉钟一声声敲响,夕阳如约落下,不知他化作了哪一片云霞。
一生苦旅,一世追逐。海明威的人生是永远伴随着挑战,充沛着无限可能与困难的人生。《作家、水手、士兵、间谍》,这本书的书名向我们概括展现了正当年的海明威的复杂形象,那是复调的海明威,也是我们需要更深入了解的海明威。那时的海明威正值春秋鼎盛的最佳华年,1926年的《太阳照常升起》、1929年的《永别了,武器》、1932年的《午后之死》、包括1935年当年的《乞力马扎罗山的雪》等一系列作品让他名利双收,已经达到了一般作家一生艳羡的高度。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文坛不断展露光芒的文人,却在1935年9月的美国佛罗里达大飓风灾难中,驾驶着自己新买的“皮拉尔”号,自愿加入了灾难救援队伍。以此便可窥见他超越一般人的人生追求和勇气。大飓风后的惨状让他内心深受震撼,渴盼着理想未来和挑战人生的心跳动得更快了。那是让海明威最终释放了内心最深层能量的时代:纳粹德国正在不断壮大,苏联的影响正在日益强化,世界从未像当时那样充满着如此多激烈的对抗,这种对抗并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民族,更是多重思想和主义之间的碰撞。
在这样的时代,海明威找到了他所认为的心的光亮所在的地方,西班牙共和国。一个乌托邦的理想构造在神奇的土地孕育,海明威的理想信念也在那里生根发芽。可惜,最终寄托海明威很多理想的西班牙共和国还是失败了,独裁者弗朗哥上台了。海明威见证了历史,弗朗哥带领着民族主义者胜利后,开始了疯狂的清算,共和国的参与者和同情者被反攻倒算。没有国家愿意接收那些曾经为了理想而浴血奋战的人。海明威在这块土地上看到的希望最终还是熄灭了。但他好像并不懂得后退,没有什么值得畏惧,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一个希望破灭了那就继续孕育下一个,他以最充沛的精力参与到各种政治漩涡和战争前线中——他要成为挑战自然的水手,他要成为保卫弱者的士兵,他也可以变为刀锋上起舞的间谍,因为他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规则生活,“海明威可不光是看的”。
在他这段极为复杂而又单纯向着心中光明所奔袭的人生中,我们可以看出,海明威从骨子里一直是一个英雄主义者。而海明威的这种英雄主义是带着鲜明的古典英雄主义的特质的:勇武、果敢、正直、善良,带着西部牛仔式的粗糙,又带着大男孩般的单纯。对于海明威个人来说,做什么,在哪里做,怎么做,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他需要的只是一种实现自己信念的途径,那便是要实现他心中的古典英雄主义,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硬汉情结”。这种“硬汉情结”在海明威身上表现得非常鲜明,甚至一直没有放过海明威的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也不得不坦陈:“就我了解的海明威而言,他是个粗犷彪悍的人,永远站在弱者一边。”
这位“一生都在玩各种武器,冒险无数,曾在三场大战的前线历经烽火”的硬汉,他的人生信条或者说精神信念非常明确,那就是反对权威,按照自己的规则生活。然而,性格决定命运的魔咒终究没有放过海明威。海明威式的英雄主义情怀,在当时注定是要陷入绝望的重围的。海明威最后几年所处的时代,正是美苏冷战逐渐迈向巅峰,各种思潮既在激烈碰撞,又在自我焚毁。海明威恰如他笔下的大多数主人公一样,有着为“崇高”理想而献身的热情,并且都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甚至有着“超人情结”。就像《丧钟为谁而鸣》中罗伯特・乔丹,这个人物在受伤临死前所表现出的镇静,那种将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亡的威胁留给自己的勇气,完全是一种拜伦式理想主义英雄的风采。这种“超人情结”必然附带高自尊的性格特质,海明威平生最喜欢谈论人的勇气和尊严,他说:“我深深懂得,面对危难,你不要退却,闯过去。即使死了,你也没有白送命,因为你已经做了你应做的事和你一生中乐于追求的事。”这时的他,似一只秋蝉,秋蝉鸣叫生命,一次次的奄奄一息,一次次的乐观高唱,痛苦着,但美丽着。
1961年的海明威因为之前在伦敦遭遇的严重车祸和非洲的坠机,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状态大不如前。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在二战中冒着生命危险保卫的祖国,却因为他的苏联间谍往事,不再信任他,随时都准备深入调查他。而对于苏联,苏式的冷战让当年为了理想奋不顾身的海明威彻底失望。古巴一直是海明威最爱的居住地,虽然他与卡斯特罗十分熟悉,却并不相互欣赏,他在古巴的处境也因为美苏古三国的关系紧张而堪忧。也许,压垮这位上世纪最著名的古典英雄主义硬汉的稻草就是那场电击治疗,海明威因为伤病抑郁,却因为电击和随后的病痛丧失了很多记忆,他不得不中断写作。同时,身体的原因让他无法做回那名徜徉加勒比海的水手,冷战的来临让他对自己两次世界大战中作为士兵的意义产生了感伤,间谍的尝试换来的却是无休止的纠缠不清和恶意中伤……从这里望去,也就不难理解海明威为自己选择的最终结局。为了按照自己的规则生活,就一定要自己创造一个彪悍的人生,那就要成为英雄和硬汉,保护弱者,坚守信念。当时代的大潮涌向上方,海明威们一定会成为最炫目的弄潮儿,他们会尝试各种身份,因为他们的精力实在是无限充沛的。当时代的大潮不幸低落,海明威们一定会成为最令人惋惜的自毁者,他们会如困兽一般绝望地突围,即使陨落,也绝不会选择驯服。
这不由使人联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桑提亚哥和海明威其实早已成为一个人,是谁成为谁,已不重要了。海明威告诉我们老人与海的故事,就像荷马告诉我们奥德修斯的冒险,就像但丁告诉我们地狱的景象,就像莎士比亚告诉我们命运的不可捉摸,就像蒲松龄告诉我们神仙妖狐的魅惑,就像曹雪芹告诉我们人生是一场美丽的幻梦,就像老渔夫那艘破败的平底帆船旁边绑着的巨大的马林鱼骨架,它告诉我们关于大海的一切。海明威英雄一世最终深陷绝望的突围,桑提亚哥尽管捕鱼技术精湛,却长时间走背运,连续84天一无所获。桑提亚哥经过三天惊心动魄的搏斗,终于捕获到了那条巨大的马林鱼,却不幸在返航途中,遭到鲨鱼的袭击,马林鱼被啃得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但桑提亚哥总是以一种信念高于生命的姿态迎接每次挑战,对于他来说死亡并不是一种失败,而只是一种方式,一种战斗的方式。因此,在海明威的一生中,他选择不断冒险捍卫自己的信念,在那一场事关尊严的绝望突围中,海明威宁愿毁灭自己,也不愿被病魔和衰弱击败。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明威应该更多的还是一位纯粹而可敬的作家,因为他最终用生命,实践了自己在文字中流露的信念:“人不是为了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
我想,他应该是了无遗憾的。他死了,却又没死——肉体虽已不存,但美还在,灵魂便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他像一只荆棘鸟,一生都在寻找那理想中的树梢,唱出那销魂的绝响,只一曲,便死在那长长的尖刺下,让血盛开成一朵鲜红的玫瑰,却无怨无悔。是的,海明威已逝,怀揣他渴盼老人与海的生活的纯洁的梦想,走向他永不灭亡的伊甸园,一个没有战地钟声,与武器永别,伴海而生的理想国度。但我知道,在与生命、命运这条大鲨的战斗中,他没有输,这是他的彻彻底底的胜利,这,是信仰的胜利。抬手一瞬,魂归大海,酣然入梦,去到他曾经梦到的地方。品尝咸咸的海水,如畅饮自制的烈酒,一醉方休,长眠不起。
人生无遗憾,只要追着光前行,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人生不望永恒,只要个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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