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机与电视
在阅读《娱乐至死》之时,我便不由想起刚刚读完不久的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前者探讨的媒介是电视,后者则是相机。探讨的媒介不同,但是核心观点却不谋而合。
《论摄影》初版于1977年,早于《娱乐至死》。相机的历史更是要追溯到19世纪。如果更较真一点的话,1550年卡尔达诺的“双凸透镜”都可以算作世界上的第一台相机。电视和相机,归根到底都只是人们了解外部世界和收集信息的辅助工具。《论摄影》的译者黄灿然先生对这本书的主旨做了一个精辟的总结:“摄影表面上是反映现实,但实际上摄影影像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影像世界,企图取代真实世界,给观者造成影像即是现实的印象,给影像拥有者造成拥有影像即是拥有实际经验的错觉。”而在《娱乐至死》的结尾,作者的话语(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警告)则更加直白而直击人心:(电视使得)“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
人们使用相机和电视,最终目的是为自己服务——记录、了解、观看、娱乐……然而,任何人都不得不说,工具的魔力实在是太大。它让我们使用它,进而依赖它。我们试图反抗,但最终发现这种反抗只是徒劳,甚至还会让我们陷入一轮新的痛苦——想要挣脱这种依赖而无果的痛苦。于是我们逐渐放弃反抗,放纵自己对于工具的依赖,直至沉迷而全无所觉、享受其中,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工具。
工具的意义在于服务和便利使用者,然而现在的使用者却忙着钻研如何改变自己以适应工具。
于是乎,波兹曼发出一连串时代之问:“如果我们没有听到痛苦的哭声呢?谁会拿起武器去反对娱乐?当严肃的话语变成了玩笑,我们该向谁抱怨,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抱怨?对于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救命良方?”
鲁迅先生曾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而现在,我们只能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对于自己的沉睡一无所觉、甘溺其中的人,他只会惊觉你是个疯子,正如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跳舞的人是疯子。
(二)何为“娱乐至死”
随着《娱乐至死》的大火,“娱乐至死”这四个字出现的频率也随之直线上升。部分人在为本书叫好的同时,却似乎误解了书名的含义。
《娱乐至死》的英文名为“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乍一看,似乎翻译为“娱乐致死”也并无不妥。然而一字不同,含义便大不相同,可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致,即导致。娱乐致死,即娱乐导致消亡。也许这句话本身并无太大过错,然而,如果要是认为这就是波兹曼在本书中所表达的意思,那就大错特错了。
为防止读者的误解,波兹曼在书中作了明确的解释:“我对电视上的‘垃圾’绝无异议。电视上最好的东西正是这些‘垃圾’,它们不会严重威胁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而且,我们衡量一种文化,是要看其中自认为重要的东西,而不是看那些毫无伪装的琐碎小事。这正是我们的问题所在。电视本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如果它强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表现成重要文化对话的载体,那么危险就出现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样危险的事情正是知识分子和批评家一直不断鼓励电视去做的。”
在我看来,最后一句话充分表达了作者的真实意图——不是批评电视机,而是批评人们企图将严肃的文化用电视这一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将理性、严肃变得肤浅、庸俗,还自得其乐,美其名曰传播文化、发扬文化。
波兹曼还提到:“电视的思维方式与印刷术的思维方式是格格不入的;电视对话会助长语无伦次和无聊琐碎;‘严肃的电视’这种表达方式是自相矛盾的;电视只有一种不变的声音——娱乐的声音。”也即,电视的作用就是娱乐,娱乐是电视的使命。然而,人们却忽视电视媒介“娱乐性”这一倾向性,不断向其输送并不适合的内容。
放眼当下,不论是个人还是媒体(尤其是主流媒体),都对泛娱乐化的各种眼花缭乱的有流量而无质量的电视节目(其实不止是电视节目,在此只是着重强调)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这些抨击中,人们常常打着“娱乐至死”的口号,企图唤起人们吝啬的注意。也许有些人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口号出名、凝练,但也不乏许多人认为这就是波兹曼的原意。
事实上,如果要用波兹曼的观点来解释上述现象的话,那么,不论是选秀节目还是虚假的真人秀,其遭受的批评与嘲笑都是毫无理由的。在波兹曼看来,“电视只有一种不变的声音——娱乐的声音”。这些节目,只是在忠实地履行电视制造娱乐的使命罢了。
而在促进“娱乐至死”这一事上,CCTV、BBC等才是功不可没。波兹曼认为,传递方式的改变必然导致传递信息的改变。正如他在《走向伯利恒》这一章节中所说的:“真正的危险不在于宗教已经成为电视节目的内容,而在于电视节目可能会成为宗教的内容。”换句话说,真正的危险不在于娱乐已经成为电视节目的内容,而在于电视节目可能会成为娱乐的内容,也即严肃的文化可能会成为娱乐的内容,而人们还把这种娱乐当作严肃。
(三) 互联网时代下的反思
在《娱乐至死》中,波兹曼讨论的主要是美国电视时代下媒介的控制。三十多年过去了,这种控制不断没有衰退,愈演愈烈。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媒介的控制几乎是无孔不入,娱乐的细胞更是渗透到社会的每个肌理。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人类会死于他们所热爱的东西”的预言似乎已经成为现实。
在2020年特朗普与拜登的大选中,网友们哀叹川普的败选,竟然是因为失去了一大表情包和鬼畜素材的来源,而对这次大选对于国家将会产生的影响视而不见。互联网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大选信息——准确地来说——是娱乐信息。对此,借用波兹曼的话来说就是:“情况的严重性不仅在于我们被剥夺了真实的信息,还在于我们正在逐渐失去判断什么是信息的能力。无知是可以补救的,但如果我们把无知当成知识,我们该怎么做呢?”
但正如《娱乐至死》“媒介即隐喻”这一核心观点所表明的:媒介正在以一种潜移默化、出人意料的方式改变着我们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方式,而对此我们还浑然不觉。
电视虽然是以图像和声音为主要呈现方式,但是文字却还并未全然就一文不值。但是到了互联网时代,文字的地位却可以说的上是真正的一文不值了。30秒甚或是15秒的短视频已成为人们了解信息、学习知识的主要方式。在这短短数十秒的视频中,连图像都好似嫌空间不够而不断往里塞,我们又如何奢求能有文字的一席之地呢?
有一名作家曾发表了一篇文章——《谷歌是否让我们变得愚蠢》。文章开头写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胡乱鼓弄我的大脑,重塑我的神经回路,重新编程我的记忆……曾经,专注阅读一本书、或一篇冗长的文章,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不过,这种情况如今已经很少发生了。现在的我翻了两三页书,注意力就开始飘忽不定,我会突然烦躁不安,失去头绪,接着就开始找别的事情去做。”
从博客到快手、抖音,人们交流的方式不断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文字的式微和声像的崛起。文字,尤其是印刷文字的缺失,让我们在沉溺于声色的刺激的同时,慢慢失去深入、严肃思考的能力。
波兹曼在《娱乐至死》的最后一句话在任何时候读来都让人毛骨悚然:“我们的痛苦不是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
在互联网时代,这句警告似乎要一语成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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