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女性在巨大的荒野当中寂寞的散步,仿佛哈代笔下的女主人公……《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似乎具有十九世纪欧洲文学特有的那种魅力。想不清如此的评价算是褒还是贬,只是,在阅读李娟的散文时,这确实是我最鲜明的感受。
假如李娟是一名华裔美籍作家或者旅欧华人作家,那么多半我们会在她的笔下看到一部三代女性的家族史,从被传统束缚的外祖母到成为现代女性的她自己,絮叨一路。但是,迥异于以发达国家为目标的移民潮流,李娟是随着母亲漂泊于戈壁遍布的阿勒泰,在正逐步走向定居的游牧民当中做裁缝、开杂货店。于是,在她的笔底,我们看到了另一种人的流动,大约,这种人员流动从来就很活跃,在没有火车与汽车的时代,想必正是如此类型的人员流动让亚欧非大陆上的文明交流缓缓发生。典型如李娟的外祖母,一生本在屋后有竹管汩汩引水的四川青山中度过,最终却随着女儿在阿勒泰一处比一处更荒凉的地方辗转,并长眠在戈壁荒漠,“好像她不得不在死之后还要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
家族史体小说的作者们往往喜欢狄更斯式的叙述模式,展示一种线性的不断前推的时间进程,因为他们对自己一家的血脉繁衍与进步同调这一点确信无疑。李娟显然不具备那样的盲目自信,经受着曲折的、似乎没有方向的生活轨迹,任谁都会迷惘,于是,她的文字中流露的是碎片式的、并置的、无所谓主次的、作者自己也不确定其意义的见闻与感受。然而,恰恰是这种碎片式的表达,让我在李娟的两册散文集中体验到类似阅读现代小说——比如福克纳的小说——所特有的那种快感。
凭借散文的体裁,作者得以自由地兴叹她遭遇的种种片断,从哈萨克姑娘、醉汉、流浪狗到梦一般的、铺满成千上万白蝴蝶的道路。她告诉我们,在欧亚大陆腹地深处,大自然依然伟岸广袤,“不知是什么样的畏惧和约束牵扯着某种奇妙的平衡。在这里,人不是主宰,而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粗犷、艰辛、寂寞的牧民生活让她好奇而不解,她爱上过一个叫麦西拉的哈萨克青年,同时心里清楚:“麦西拉的新娘,应该是一个又高又美的哈族女子。当她生过三个孩子之后,体重就会超过两百斤,无论是站是坐都稳稳当当……所有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会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满心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然而,即使这一方天地也并非始终沉睡在昨天,游牧者的迁移路线与公路并存,摩托车和汽车在淘汰掉马与骆驼。就在李娟描绘的这些片断中,世界像光一样闪烁,像火焰一样跳跃,在四处显露出细碎的影迹,最后于读者的脑海中渐渐拼凑完整,形成一幅悲怆的图景。万物与人一样,都是那么艰苦而忍韧地存活着,却又懵然于如此生存的意义。
生活在文明中心的当代作家的最大窘境,就是个个都被灌输了一套完整清楚的、极铿锵的主流意识形态,陷身其中而难于自觉。李娟并非不拥有这样一套意识形态,只是这套东西一旦遇到她的具体经验就对不上辙。敏感的心灵与自身处于其中的环境无法达成和谐,隐隐约约的,我们能够在她的写作中感受到压抑的紧张,其文字带有十九世纪文学的风味,原因或即在此。
实际上,很可能,李娟是为阿勒泰即将被现代文明彻底改造之前的最后的宁静时刻做了见证式的留影。她所见到的桥头,这个一度刻意地建满现代化设施却忽然全员四散人去房空的小城,不过是电子与钢铁的文明派出的暂不成功的小股先遣队而已,大部队已蓄势待发,转眼就会轰驰而至。
http://www.dxsbao.com/art/411362.html 点此复制本页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