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倒悬
冬天,我与父亲回到张李,高高的树都脱了叶子。
他与我一般大时离乡闯荡,而现在我都如他那时一般大了。
沿安丰塘向南走,车一路开一路停,过了双桥镇的水闸时又缓了缓,以至最后得下车来去寻找。前前后后望向许多通向茫茫树林中的隐秘小径,常常因记忆模糊而难以辨识,父亲急得抽起了烟,送我们的司机也叹不停气,最后惹得父亲大骂:“老子又不是舍不得这点钱,到点给你加一百可行?!搁着叹什么气?”司机挠了挠头回道:“你看你这话讲的,不是钱的问题,讲这话可伤了和气嘛!”
就这么一条条的排查,偶然间也会猛然停住,终归在歪斜的草丛中发现了写有“张李乡”的蓝色路牌倒在一旁,箭头指向高高的天上。
我们便顺着树干开到了光秃秃的树顶,放眼望去,灰白色的水多是养殖户的鱼池,土地混着草根结成坚硬的泥块,因为凋零的缘故,
树林中间或的村居此刻都被我看见,它们常立在一湾水塘旁,被草木隔开,几家一聚,由细长的小路连接着。
父亲看向窗外,没有他,我们便到不了要前往的地方。就这么行驶了半个小时,四周还是那高高的树,不过各家排布不定,于我而言大相径庭。
不知在经过几个路口后,突然增添了许多破败的土房坯,内里已长满草与古老的各色塑料袋,混入墙中的稻草梗直戳戳的露了出来,叫人发颤,似乎在某个阴影处便会冷不丁地跳出什么叫人可怖的东西。
有一个瞬间父亲的眼睛忽然大睁,我透过他的视角看见蓬松而肿胀的景物,如水中摇曳的水草般,畸形并带着柔软的光。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们仍是开在路上,只是因为父亲的故乡:那联排十几栋的灰色小平房与穿插其中红红绿绿的菜园,陷在深深的洼中了。
父亲的家在老台上,后来因为修了水泥路,村里人就都搬到了新台。我们穿过潮湿的泥巴路,从前的池塘浮满绿藻,杨树高耸,切割日光,只见一个老头用竹竿放着鸭群,嘴里叼着卷烟,被咬得弯曲如死蚯蚓,父亲一眼就认出了他,笑着上前呼道:“阿老叔!”对方显然是被吓住了,喝了声“哎哟”,转过身眯着眼,嘴里念叨着:“你是谁个?看你脸也有点个熟来!”父亲摸索口袋,掏出一盒金皖,抽出一支递了上去,仍是满面笑容:“阿老叔,可连我你都认不得了?我志强!”对方将烟夹在耳边,又是一阵嘀咕:“志强,志强…”父亲见他犹豫难决,却依旧笑着,提醒道:“阿哥志刚,阿爸是铁匠,我是老小。”对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从地上抬了起来,说道:“哦!哦!我滴孩!乖乖!志强,可你家儿子都这么大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的身高,啧啧有声,但又无话可说,父亲知晓了他的无语,于是照样笑着说:“阿老叔,我这没事就不烦你了,这趟回来就带阿家儿子回来认认老家的,一会到老台高头看看。”对方楞住几秒,应答着:“对对对,造!去看看造!就是台上的几间老屋早就拆掉了,中午头要没地去,你两就到阿家吃一口。”他指了指新台那丛房中的一座,示意在那里有他的家。父亲没了笑,只是点头,等到他回身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后,父亲拉着我向更深处走去。
父亲的家就在那片与其他片无二异的树林中,若不是父亲与我说那里曾经立着一顶草棚屋,跟我说那条小河边曾有一间祖父的铁匠铺,我万不能想象有什么意义能赋予这片土地。
一时间我的脑子因此而变得十分拥挤,往日里在此活动过的人与事全部都演绎了起来。我看见了高飞的鸟凝固在月色中,化为一尊银像;看见听闻中的91年的大水融化了土地;看见一个儿童哭泣而呼喊;看见家缓缓坍塌…
随着我承受不住的那一刻,四面景象轰然瓦解,如棋盘溃局般,我的我所见全然不见。
等我走出森林的时候,父亲已经站在一栋颇为显眼的楼房上了。墙壁全体用青白色纹理瓷砖覆盖,暗红的瓦片在屋顶垒成了山丘状了;一方人工挖就的长方形水塘连着鸡圈,被铁栅栏围住;满眼的枝条都缀上了苍翠的叶子;耳边不再寂寥,蝉声宣告着夏天来了。
父亲站在了除矢般高树最高的地方,几乎与洼上的那条路齐肩。四周的房子被比了下去,像是陷入吸力巨大的沙旋,整个村子的中心猛地就聚集在父亲那儿了。
大家都卖力地笑着,除了哀怨的母亲。她本想在县城置办一套备齐的商品房,总少了许多麻烦,而选择将大半生的收入投入这虚静的老林,总让人匪夷所思。
父亲是强硬的,他强调着母亲作为女人家的鼠目寸光,却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总归最后还是在这名为蛤蟆洼的地方抽干了积水,满上暗黄的沙子,一砖一瓦盖成了这栋楼。
自它落成之后,父亲又常常笑了,他总在空闲的时间回到这里住上几天,其他日子便任它上灰。小村年年岁岁少有变化,父亲也终于在多次往返后能熟悉地找到家来,不致迷路。
父亲总带着母亲,为着是打理闲日里的家务,也因四下荒郊野岭而父亲又弊于做饭的原由,他需要个人照顾。母亲显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于是借此讽刺道:“不能了?怎么不能了个?不是喜欢搁那盖房吗?现在想到我了?”父亲虽理亏,却仗着一股气,嫌弃的说道:“叫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风凉话好讲?”母亲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如今这个漫长的夏天,托了张李连绵高树的福,炙热的阳炎经庞大绿幕的遮蔽,等到顺着树干流淌下来时,已经化成妥帖的光液了。但今年总归不同于往年,至五月端午以来,竟有两个月已滴雨不下。父亲开足了村里少有的空调,站在窗边,面着对家坐在廊檐底下煽动烂蒲扇的那人呼道:“阿老叔,来高头坐坐,有空调凉快,比你那得劲多了!”他挥了挥扇子,眼皮耷拉着,应道:“阿们庄稼人,皮耐晒,经不起享受,就这比去年入夏不舒坦多了?”父亲见他倔得硬,嘴就咧了起来,他扔下去一支烟,却落到了地上,幸好晌午的日头猛烈,泥地被晒得干扑扑的,楼下那位捡起来吹了吹灰,便夹在了耳朵上。
高高的杨树,仰头而不知其势。夜里蝉声浩荡,村里人惯于在树上绑紧胶带来捕蝉的把戏。那些虫子若按平价售卖,一只可作五毛钱,如果不图此小利,仅用些许菜籽油轻炸,撒上细盐,便有绝等的口味。
他们在暮色渐起、冷凉的风从淠河上吹来的时候出发,等到月亮由莹白显露成牛乳黄时开始。那或细或粗的光柱纵深跃入浓稠的月色中,在树腰上摸索着猎物。但今夜毕竟不如往夜。树林的深处,光如波纹般扭曲,通晓事理的人明白,那是风的踪迹。
“要起雨喽!快散散吧!今晚黑白瞎了!”被父亲称呼为姨娘的人喊道,“我滴乖乖来!风吹的好冷呦!”消瘦的小叔呲开嘴,上下搓动黝黑的胳臂。
父亲的兴致被这种空口无凭的散场打搅了,于是一个劲的怂恿:“唉!搞这样就没意思了,这天不得下雨的,吹点风不正舒坦嘛!” 姨娘抠了抠头发,眼睛先过身子向后翻,如吊在柳丝上般说道:“你家屋头大,下雨淋不到,阿们这穷窝破舍的跟你那不能比!”父亲噎住了,用指甲擓了擓脸颊旁的胡须,半笑不笑的。
风渐渐大了,吹得树叶哗哗响。声音高高地倾倒下来,使人头皮发痒。它们晃动着,将月色搅得浑浊,没多时周遭就黑透了,只剩下四处奔跑着的人们。那些灯光微亮处是他们的家,而父亲走向辉煌的房子。
午夜时分,楼上父亲的灯熄灭下去,窗前土路上的光斑随之暗淡,不过仍保持原有的形状。泛着油光的蚂蚁向着路那头缓慢地爬,那林间积水的洼地里浮着沉睡的白鸭,不时转动身体,行云斑驳,逗得斑鸠卜楞楞的打动翅膀,嘎嘎而叫,飞远,飞远。
唯有终夏不停的蝉鸣失约了,四下里静谧沉抑。
我盯着反射着凄白眩光的瓷砖出了神,它宛如平静的水面,略有起伏。力竭的风拂过,喘息着将瘦树压倒,复又反弹;乌云翻滚似扭曲的内脏,我肚子猛地绞痛,兴许是赤脚着地的原因,我钻进被窝中,而肚皮却依旧发出了一阵如蟾蜍般哑闷的声音。我不知自己这奇异的肚皮究竟要孕育些什么,只是这些无厘头的乱想与眼前忽然闪过的汽车尾灯似的霓虹使我眩晕,呼呼就进入梦乡了。
我的梦中一片漆黑,是仿若橡胶子弹碰击玻璃般而迸发的一声响,我从床上弹起。未及睁开眼皮,在极高的穹天上,一张闪耀的网赫然笼络到无边无际的地方,于死一般的寂静中,凄厉的电光映射在白鸭的羽毛上,灿若流星。透过窗外,我看见黑夜的深处一位蓄力待发的跑者,眼神悲悯,夺人心魄。云层被禁锢在闪电的牢笼中,沥沥析出万千通透的银针,定在那里,同矢状的树对峙着。
我惊愕,未及反应,一波又起。狂奔的风冲向我,像笼中的野兽隔离在栅栏之外,只顾嘶吼,它转而沿墙壁向上攀升,触及高天,唤醒银针,倏尔雨雾氤氲,耳边已无它声。
烟雾飘渺卷曲,顺着父亲的嘴巴涣散进天花板上去了。他笑嘻嘻地看着门外,自信说道:“莫急!破不掉!91年也就淹到阿家墙根!”他用手比划着高度,母亲半信半疑,毕竟自己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又自顾自的做家务去了。那夜的雨下到今天,共半个月有余。
后来的几日果然是晴天,连云都散了去,父亲四处打溜从哪里带回来消息,说是上面派了武警部队来支援,一袋袋的沙连夜往坝子下填。他更露出得意的笑了。
偶有一天一个逃去镇上高地的村里人回来观望,见空荡荡的小村里只有我家炊烟依旧袅袅,他叩门探问父亲:“志强,你家可还不跑?倒时候坝子一塌,想跑就来不及了。”父亲将声音吊得极高,笑道:“你跑你回来搞莫的?你看坝子可得破,讲你不相信!”那人心里也是动摇,只一个劲“对对对”的应着,再无下话了。
又是几天,正阳关的水道被人工爆破了,水往霍邱方向引去,母亲出于担忧,向父亲问:“强子,你看看新闻上讲得正阳关都破坝了,阿们没熊事也收拾收拾走吧可好?”这句话却触及到了父亲的怒点,他大吼道:“跑跑跑!一天到晚就知道跑!我讲了没事可听不懂人话?!”他锤击着墙壁,像是一只鼓足气的蛤蟆。母亲没了话,低着头继续自顾自“吱呀吱呀”地压着水井。井水甘冽纯澈,但当淌到清灰的砖瓦上时就乌蒙蒙的了。
乌蒙蒙的雨泅染了夕阳,哗哗地下下来,父亲充耳不闻,翻看手机。母亲坐立不安,因前几天父亲的责骂,她不敢再去询说些什么。只是频频地去看淅淅沥沥的雨,何时能填满这浅浅的蛤蟆洼。
整日千面一同的景色遗忘了时间,因此当那天村中哑巴多时的大喇叭突然播报起消息来时,着实叫人震惶了好一会儿。它也真如哑巴复言般,说的事情愕人口舌。
“张李乡人民政府!张李乡人民政府!因受连日暴雨影响,我乡淠河段水坝有极大的破坝风险。如果乡下还有民户停留,限今日搬离至高处避险。我乡也将在今日夜间起组织摸户巡逻,有发现仍逗留的,将按有关条例给予相应的处罚。”
这段语音反复回荡在阴雨中,如遮天蔽日的洪涛扑面而来,我看见游戏在树间的鱼虾,摇曳在房顶的水草,以及静默的、上升的水泡。我难以呼吸,直到抵达水面,我的耳朵因此清晰起来,而母亲却瘫坐在洁白的地板砖上嚎哭,使我恐吓。
“狗日的!你要死可能不要拖着阿娘俩一起死!不知道守在这等死图什么,你要不叫我走,我这就打电话叫阿哥来接我,你就一人嗯头搁这等吧!”母亲抽噎地打通电话,叫舅舅把我们接去县城避难。父亲依旧充耳不闻,喷吐着愤怒的语言,骂着母亲胆小怕事,骂她胳膊肘往外拐,骂着其它什么,直到舅舅到来。
舅舅的车停在高高的路上,母亲则挎着几大包早已准备好的换洗衣物,拉着我向坡上走去。等到一切妥当,即将发动之际,父亲从哪个阴影里冲了出来,站在舅舅的车灯前,轮廓清晰无比。
他为挡雨而穿上的蓝色棉袄,帽子将他半秃的头吞吃了进去,恍惚间宛如十八九岁的乡村青年。他疯狂踹着车前杠,吼叫道:“滚吧!都给老子滚吧!养你们十几年白养了!这日妈都是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都不要了!明个也不要回来了!”
舅舅知晓父亲的脾性,一个油门将他吓走,打开车窗对父亲说道:“你不要命我不管,我就来接老妹走的,不要搁这挡着路。”他说完便加快速度,将父亲甩到身后,带着我与母亲扬长而去了。
上了大坝后,记忆里的场景于在眼前再现。那连成一字的霓虹车流顺着坝顶蔓延,大多是为接走家中老幼病寡。放眼望去,往日深陷水道的淠河此时已几近满溢,将近临的村庄埋葬,张李乡引以为傲的高树此时只露出一个尖,分不清颜色。路上那些没法逃走的人,用竹竿撑起蛇皮袋搭建小棚,棚中坐着喂奶水的女人,而每当车辆驶过,棚口警惕的老头便握紧手中的棍子,护住鸡鸭。
我的肚子因吸入凉气疼痛起来,无暇顾及窗外的某某。
在宽广汹涌的水面尽头,蛰伏着一双眼睛,那是一只巨大的蟾蜍,伸舌便能卷吃月亮。它的一口唾沫轻易就淹没了一片良田,后来人记下了,称作那里叫蛤蟆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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