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是飘渺的,相比一个人漫长的一生,“雁过留痕”这个词语恐怕很难体现它的存在感,哪怕是再刻骨铭心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洗礼,记忆的磨损也是避无可避。不过,也总有一些事物,身上像沾了几圈奇迹的糖霜,经年不移。
8岁
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孩子——等等,或许也不算,应该说,我是在乡村玩过几年的孩子。我的童年模糊、混沌,充斥着乡村的鸡鸣狗吠与城市的车水马龙。在我小的时候,人们总说乡村是宁静、淡泊的代名词,是方外隐士的居所;而城市灯红酒绿,是物欲横流、是纸醉金迷,一切“不安定”都能从这里找到答案。
……不是,这种反差过于强烈、假的像是白纸一样的说法究竟有什么魔力,让那么多大人全部信誓旦旦地点头称是、高谈阔论?我有点郁闷。明明是我在理,明明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说服我,可他们就是一副“你还小你不懂你长大就知道了”的微妙表情。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他们都有两幅面孔,我没当场翻个白眼送他们都是顾及爸妈提溜我耳朵了。
不就是长大吗?等我长大,我自己出去看看。没了这个“阅历”的借口,我倒是想知道知道,这种苍白又虚弱的说法怎么幸存下去!
15岁
“囡囡啊,你可得小心,外头可不像这里,那些大山里可怕得很哦,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都不用说的,最主要的是里面的人,不是我们恶意揣测别人,但是这几年的新闻好多的啊,里面……”
“好了奶奶,我知道了,您赶紧休息去吧别再帮我收拾了,我自己心里有数的。”
熟练地略过前边有些“不合身”的称呼,凭借着自己多年锻炼出来的眼力,我好言好语地将奶奶劝回了房。虽然她手里还是拿着那两块木片、房间里也铁定藏了电话,但是管他呢,至少我现在是阶段性胜利了!
哦对了,我是不是还没介绍一下自己,你们这些……听故事的人?我叫江南,不是你想的那个“江南”,是春江的江,南燕的南。鬼知道我爸妈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儿,我算是明白从小我就蝉联“最受老师欢迎榜”的点名总冠军的原因了。咳咳,言归正传。听故事的人,我今年15岁了,刚向上边儿申请外出游学三年,满十八了再重回校园。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放弃大好年华跑去穷乡僻壤,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怎么,那里埋葬着你的梦想吗你非得去寻宝藏?”当然,这点儿质疑难不倒我,我身经百战无所恐惧,我都用我百战的经验“说服”他们了!想起来还有点骄傲。
不过,说实话,虽然我这么坚持,糊弄过了我的爸妈爷奶,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那里有什么珍宝在呼唤我呢?摩挲着手里那本剪剪贴贴的乡村图册,我有些出神。
总之,不管那么多了,先做了再说吧,万一我就能把这幅鬼迷了的心窍洗干净呢?就决定是你了——第一站,洛南!
22岁
“学者的一生真是惨淡,跟这个吵、跟那个吵,吵了半天还不一定就真的吵过了,学术争端最难熬了。而且啊我跟你说,他们居然一生都难走几个地方!除了需要实地考察的,他们根本就不……”
“所以这就是你刚毕业就跑回来的理由?”
江北,也就是我面前……哦对你们看不见,只能通过我的讲述听到。那算了,我也不想你们知道。总之,这就是我15岁大手一挥在洛南认下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看这名字,跟我不是正好相配?
江北拿着我给他买的两块破竹板,一脸生无可恋地将我又带回了家。15岁时我单纯、我好骗、我在火车上被偷了个底朝天,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洛南却还能不被抓回去,除了我本身的聪明才智,靠的有5%就是他。虽然当时我们闹得有点不愉快吧,但是现在我发达了,我能帮他了,只要他——
“拒绝罪恶的金钱交易、拒绝满世界地图跑的(消音)行为、拒绝……等想到了再说。”
……你行的,江北。
咬牙切齿地抛下这个又开始日复一日练习的混蛋,我摸着兜里的几张纸,还是踏出了这个门槛。
25岁
行了听故事的人,我现在心情不大好,我们就直接开诚布公地谈谈吧。你想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闹剧就左转出门不送,要是你还想继续,那现在就听我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天真而狡诈(别问我这两种特质怎么弄在一起的,总之存在就是了)的姑娘被骗了,她身无分文、她流落他乡,虽然明明走几条巷子就能打个电话回家吧,但她偏不,她奇思妙想地妄图以这种状态亲身体验乡村,以此击破童年的“魔咒”。
不得不说,洛南真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至少这个一穷二白的姑娘没有因为她的鲁莽真的误入“歧途”——
洛南很美,“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它拥有一切姑娘从书本中能想象的乡村美好特质,却也像是夺取了城市的几分颜色,不然,为什么姑娘能在一个小县城、一个乡村的夜晚,望见一场“火树银花”呢?
洛南的天空总是蓝蓝的,但偶尔也会偏向石青,在这里,云翳的高卷、变幻稀松平常,要是你空闲了,躺在某棵树下挡挡光,你甚至能在那个下午数清楚这个奇特的博物馆收藏了多少“异样”:一根好像懒洋洋发型的冰淇淋,几只脆皮蛋卷磊成的小塔,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夹馍,几只展翅欲飞的苍鹭,丛丛草垛、栋栋屋舍、人流如织……倘若你肯眯起眼,如果你还有一星半点的想象,这些美好、这些烟火气、甚至这其中出现的几只神话物种,都有可能被你存入梦中,带进你的私人银行。
洛南很“满”,满的是人情,满的是文化,满的是祖宗与幼童。虽然是个很小很小、很偏很偏的地方,是个不鼓捣手机百八十次就不可能找到的小县,是个你可能听说过这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从来没几个人真的见过它的乡村,可它却非常的“满”。
姑娘走在街头巷尾,灵活的耳朵总能捕捉到那些痕迹:
“昨儿东边的老李家送来了她婆娘新试做的菜,你赶紧在院子里挑几株嫩莴苣,我中午就炒了分给她孩子们吃。”“行嘞摘回来了,你忙吧。我记得老李家最近是不是要搞个活动,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诶记得早点儿回来——”
“你这孩子又不懂事,孔融让梨的故事没听过吗?弟弟想吃你让他先吃点儿撒!”“不用爸爸,哥哥每天都很累的,先让他吃吧。”“你哥哥能累什么,肯定是今天又被老师留堂……看什么,还不赶紧吃,***可是专门跑到市集给你买的肉夹馍,你最喜欢的那家。好好学习,下次再被……”
“你天天搁这儿看什么呢?蚂蚁搬家这么好看的吗?”“嘘——不是,你看这边儿。”“……这是,鬼画符?”“什么鬼画符,这是我昨天从仓圣祠里记下的字!你看,我这样画、再这样一笔,蚂蚁就会沿着这笔顺走,我想知道,如果我一直这么做,蚂蚁是不是也能写字。”
“咚——”
风带来他们的讯息,姑娘也听了无数耳朵的痕迹。她穿得周周正正又颇具时尚气息,一看就是稀少的外来游客,因此,在某个平常时刻,这个混迹市井间的鸡仔儿晕乎乎地就被热情的居民们三下五除二拉进了景点。
游客嘛,找不到路也是正常的。热心的居民大婶儿慈爱地看了一眼小姑娘,又塞了几张笔记无数的游览指南给她,脚步一迈,光荣退场。
其实姑娘是知道洛南这儿稍有名声一点的地方的,但是这景点,万一是要钱的呢?现在两袖清风的姑娘可万万不敢主动靠近,万一被人发现自己的窘境,那夸下的海口、纠结的魔咒不全部没戏了吗?!不过当然……被动的就不算了。姑娘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厚脸皮地靠着大婶的带领混进文庙、也知道了这些景点在某种程度上说得上是野生的状态,拍拍刚被攥得都起了褶子的内衬,姑娘开始走走停停。
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看着要是哪天这位老爷掏掏兜就能将人砸个鼻青脸肿的核桃树;为“人”方正、雕梁画栋,进门就能直面“龙飞凤舞”、鼻尖总是余香袅袅的文庙;源远流长、厚重古朴,象形文字活灵活现、笔画繁杂却能追溯古今的仓圣祠……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有些宝藏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总埋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而是因为它的价值已生了形状。”
听故事的人,你听清楚这个故事了吗?如果你是这个姑娘,在再明白不过宝藏的珍贵的情况下,你还想走吗?
44岁
人到中年,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有了沉淀。有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再看,是如此的简……
好了,我们收回官话。听故事的人,我现在44岁了,是你上一次听到我声音年岁的两倍,别管前边儿那声音的鬼话。谁说到了中年一切就要看淡的?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江北:“那成语不是这么用的……算了,你开心就好。”)
我这是第不知道几次回到洛南了。没错,我用的是“回”。这些年,我看遍大江南北——我曾在大西洋上捞贝壳,我曾去非洲挖石油,我曾去梵蒂冈瞻仰,我曾到英国体验一日古堡游(真够贵的,花光了我当时的钱),我曾在天空、我曾在深海、我曾在每一寸土地、我曾……
但是,虽然走过了无数壮美,就算始终奋斗在时尚的前沿,我始终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手机。
……明明科技日新月异,手机这东西更新换代得比肯德基的今日推荐还快,可那个混蛋就是不肯让我换个联系方式!
我朝着那个手机翻了个能力限度内最大的白眼,这才将它重新丢进袋子里——这东西实在太脆了,但凡我稍有磕碰,它绝对比我的胳膊肘先碎,也不知道是谁在碰瓷谁。为了跟那头的“织女”不断开这一年数度的相会,我已经无数次咬着牙关放弃近在咫尺的新旅途,停止开疆拓土,返程去那个小县的小破房子里寻找那个小人。
“你就是故意的!你明明有我的号码,却只允许那么一个手机和它相关!”我气得吃了三个肉夹馍,腮帮子塞得都胀痛了也不肯停下,誓要这小人付出代价——中午这顿饭他是别想吃上了!
“行了,别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你是不是又想让我给你讲一遍故事。”江北拿着他宝贝的破竹片,扫了我一眼,语气是一分烦躁二分无语三分嫌弃四分好笑。
“你都说多少遍了,嘴皮子还没磨破吗?”我在满屋子找水的间隙斜了他一眼,皱着眉头翻箱倒柜,“不就是当时捡到快要饿晕的我吗,你都念我29年了,叔——叔!”
好不容易翻出一瓶没开封的冰红茶,将我自己从噎死的窝囊死法中解救出来,我没好气地拖长了音,一字一顿,恶劣地看着江北动作一僵、停下了练习。
江北真的是一个怪人,真的,听故事的人,你别不信。要不是他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怕他哪天真因为某些鬼知道的原因“圆寂”,我怎么可能跟他保持29年的联系?那张嘴,能把死人气活过来的!也就是现在,大概也知道我摸清了他的脾性,懒得去恶劣了,否则听故事的人,你将免费获得一场登峰造极的阴阳怪气的。
至于他说的故事,嗨,你们不是也听过了吗,就是我22岁的时候那个。
(江北:人老了,脸皮也是练的厚了,能毫不羞耻地承认以前的“那个姑娘”了。)
再如何兴奋、再如何着魔、再如何表现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始终还是个人,是人就得生理受限。三天两夜不间断地行走,能量全靠热情的居民偶尔投喂,我在看见江北当时那副尊荣能不晕都是我天赋异禀。
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想让蚂蚁写字”的人吗?没错,就是这家伙。而且后来我才知道,从我听见起,到我差点儿晕过去为止,这家伙尝试了数种方法妄图达到他的目的:糖浆、蜂蜜、墨水、辣椒面……总之一切他能找到的他都往里搁。而这个过程又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粘连,当这粘连又好巧不巧被他摸到脸上的时候——
我只能说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听见了“天黑请闭眼”,不然怎么解释这个狼人出现在我眼前?喊这小人“叔叔”全靠求生欲长脸。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普通了,普通地被捡(当然我有意识)、普通地被喂(后来给钱了的)、普通地被联系上……
这就不用回忆了,至今我都没有我爸妈见到我的前十分钟听力,也许是它在选择性装瞎吧。
……反正当时瞬间失去身份的碎玻璃们应该会同意我的想法的。
是不是又扯远了?回到正题,我说江北怪,当然不止因为这一点。我回洛南也几百上千次了,我觉得对于洛南人的“样子”,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当然,不是说什么“淳朴”“自然”的单词,都信息时代了我没那么憨,我的意思是,江北,太“洛南”了。
江北是个固执到恐怖的少、男人。是因为一个小时候的疑惑,他就能一直试验到现在,且目测还有继续下去的趋势。是因为15岁的我身无长物,但耿耿于怀啥都看遍了就是没听到洛南静板书,在走之前夜以继日地赶工两片破竹板送给救命恩人并留下一句“好遗憾”,就能日日夜夜带着竹板重复练习想学会了给我这个“失望的游客”演出的男人。是一个我的意思都司马昭之心22年了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男人!
……好吧,最后一句是私怨,不算。
这男人还有很多令人无措的小习惯,要不是我用“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的名头给这家伙带上一道保险栓,保不齐他哪天能带给我什么品种的“小惊喜”。
说起来,我44了,这男人也47了,我俩到现在都还能为了个小时候的名头争论不休,其实也半斤八两吧。我只是有的时候总有种朦胧的预感,这家伙身上,说不定能有我想要的答案,
88岁
是不是觉得时间跨越得太快,这作者简直是在搞人心态、专业烂尾,听故事的人?那也没办法,人生就是这么反复无常,你听的是我一生的故事,那它就也一样。反正故事就要结束了,我也快死了,现在躺在床上听那小人在吱吱呀呀呢。不妨就最后再听一点我的絮叨吧,也不枉此行了。
有些事情,从来不是因为“它没有价值”的声音就能停止的,就像开头那样。我在幼时就产生了太过奇诡的幻想、有了过于激烈的争论(脑内左右互搏也是争论)、又在年轻时遇见了太相似的人,这才有了我这波澜起伏的一生。
我不是没有想过放弃辩驳、不是没想过就承认/否认那个观点,甚至于网络上有那么多现成的答案能供给我这个并不专心的学生,但是我没法放下。沉没资本是一回事,我在其中收获的快乐是另一回事。
因为这场辩论,我从小就目标明确,收集了无数乡村资料,并将这个好习惯保留了一生,让我老年时回首不觉得无功而返;因为这场辩论,我在15岁时就鼓起勇气孤身一人走出舒适区,这份经历哺育了我曾弱小的勇气,让我能在最深的海湾探险。在最高的山峰蹦迪,世界各处都有我的印记,我被史料书写、我被世人铭记;因为这场辩论,我在最年轻的时候遇见了最贴合灵魂的那个人,虽然他木得跟被九天玄雷劈了个轮回一样,但是他在我的一生中始终有着存在感,有时用毒舌将我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有时用固执把持住我的诡辩,我总是跟他单向联系,我打他接,偶尔烦得受不住了就摔了破电话名正言顺地回家找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嘴上说得再凶还是总是会接待我……我可真不算个好人。
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无数圈,家人早已远去,记忆大多褪色,物是人非。我的心中总是存在着壁垒,有东西妄图从里面穿墙而过,离开无数份各式各样的壮美与瑰丽,这是让我无措一生的难题。
但,现在,我躺在洛南的床上,身边坐着一个笨得学了一辈子也没怎么学会洛南特色的洛南人,想起无数次濒临崩溃后看见的洛南石青色的天空、热闹的叫卖、大婶儿塞给我的那张亲笔指南——原来,我的记忆也是有了形状的宝藏,。
“喂江北,你终于学会静板书了,为了庆祝,我们中午吃肉夹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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