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第173天
人是在等人的时候老下去的。
爷上午干农活的时候把腰给扭了,奶从那个什么都塞得下的大木柜里掏啊掏啊,摸出一瓶标签已经褪色的红花油,骂骂咧咧地给爷上药。
“我滴个孩来!老头子咋搞的,干了一辈子活,咋还能把腰闪了!”
“奶,要不让爷去医院看看吧。”大姐切着洋柿子说道。
“去什么医院!你爹妈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随便花是吧!”奶把药涂完,又使劲在爷的腰背处用力擦拭,试图把每一滴药油发挥到极致。然后那瓶看不清字的红花油又回到了衣物、杂物和不知名的东西堆里去了。
爷趴在修补了多次的凉席上,一声不吭,仿佛受伤的人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总是沉默,沉默着拿起锄头,沉默着送爹娘去打工,沉默着养大我和大姐。
奶已经挎着篮子去外面喂鸡喂鸭,家中只剩下大姐切洋柿子菜板发出的声音。
我望着爷深深的皱纹和不知何时长了满头的白发,想了又想,半点想不起他是何时老了。
嘴里的话转了几圈,最终开口却是:“今天咱吃洋柿子炒鸡蛋啊。”
没人回应,沉默落在地上摔碎了。
第286天
今天在办公室领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老师问我想不想考去县城里的高中,我一时半会儿脑子一片空白。我很少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村里的公交摇摇晃晃十几年也开不出这亩田地。身边都是些老人小孩,能出去打工的都走了,去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是爹娘离开的方向。
“你能学有所成的话,你父母也会很欣慰的。”
“老师希望你有什么困难都讲出来,老师一定尽力帮你解决。”
可是我害怕极了,害怕那个我从未去过的世界,我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那个世界是如此迷人,它宽阔、整洁,可是它美好得和我格格不入。
我记得和爹妈微信视频时他们挤在很多人的宿舍里,逼仄的空间里夹杂着各种方言,那是来自天南地北却又无法安放的窘迫。后来听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讲,不会说普通话的话去外面打工只能去做最累最脏的活儿,因为没法更好地交流。从那时起我便被那种窘迫给缠住了,祖祖辈辈脚踏黄土,背朝烈阳的爹娘怎么会讲普通话,第一次鼓足勇气走向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被接纳,最终也只有被赶回到这片土地。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好吗?以后考到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去,就能拥有更好的未来……”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把那个世界也关了起来。
第365天
本来该是约定好的日子,他们却没有回来。
大姐已经习惯这样的不守时,只是给爷奶说打工是这样的,能不能回来由不得自己。转而又说到大姐再过不久职高毕业了也该去打工了。
我问大姐一定要走这条路吗?她只是洗着刚从土里挖出的地豆子,良久没有回答,我却都懂了。
这是第一次,我感到窘迫以外的情绪,一种难以自拔的悲伤和一种朦胧的不甘。我想或许我能够去到那个世界,但我决不想以一个注定被赶回去的外乡人的身份前往。
第415天|第0天
爹妈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许多。
我发现我几乎快要高过爹了,也可以一手拿起妈的厚重行李,而我只是难过他们离开的日子竟有如此之久,久到我竟然就这么长大了。
他们看着墙上的奖状,不知道该夸些什么,只是一直夸我“好孩子”。
当我说起想考去县城时,我看到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我熟悉的那种窘迫。
“啊县城好啊,只是……”爹的沉默愈发像那个和他血脉相承的男人。
“娃想去是好事,你想考就去考。”但所幸这一次有妈打破了本该落地的沉默。
晚上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妈坐在我身旁替我捂了捂被子,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
“多学东西是好事……别跟我和你爹样,老是挨人撵着走,你要走你自个想走的路……明个我和你爹就走了,多挣点钱……”
我装作翻身,将脸背对妈,这样她便看不到我的眼泪了。
眼泪冲走我的那份胆怯,冲走缠身多年的窘迫,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长大,靠自己立足在这大千世界。
我想明天我一定去敲开办公室的门,总有一日,我要到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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