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的阳台面向街道,他喜欢在早晨出门前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空气和阳光充分洗涤这间潮湿阴郁的房间,哪怕天气预报提醒过今天会下雨,然后晚上回家的时候再把它关上。每当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砰叮声在楼道中久久回响,他知道面向阳台的街道又要发出那样的空洞的悠远的像是夹杂了灰尘的叹息声,似乎残留着白天人潮熙攘喧闹的余音,但是车与人确是已经散去了,只有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还有桥下巷中狗吠的应和,他知道这意味着城市的一天就要结束了。他习惯于以街上的样貌来标志自己的生物钟,在一名的观念中没有时间的流动,只有季节的更替,叶落或风起,鸟飞去而又归来,这一切全然来自他身上流的血,他的来处,他的所归。
那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外乡的人习惯于把它叫作雾乡,因为那里一年到头都弥漫着大雾,滋润了大片的稻田和美人的皮肤。出生在雾乡的人习惯于这里温和湿润的气候,仿佛在血脉深处与雾乡的山脉河流紧紧相连。几乎每一个雾乡人都说自己曾经听到雾乡的心跳声,那是一种从天边传来的空旷而渺远的声音,正陷入沉眠的雾乡人在此刻不约而同的惊醒,感受到血液身体中汩汩流动,看到窗帘缝隙中的天空被雷电照亮,那道雷电从云层深处直直地降落,落在雾乡路口旁的一棵大树上。传说那棵树有几百年的历史,从第一个雾乡人穿过山川河流来到这片土地过活,生子,繁衍后代,甚至当这片土地还没有雾乡这个名字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扎根于此了,直到现在,两人张开手臂环抱树干都无法够到彼此的手,然而这棵树并没有因为树干的衰老而放弃蔓延的速度,一刻也不停地向天空伸展着枝桠,仿佛触碰到与天空有关的一切才是它的宿命,风,雨,云,飞鸟,还有那天的雷电,它庞大的苍然的身体产生了一阵巨大的,无言的战栗,接着它向一旁缓缓倒下,横亘在通往雾乡的唯一一条小路上,像是尘封了这座小镇多年的历史。从此之后在雾乡人之间便流传着一套奇怪的说辞,说是雾乡的人是离不开这里的,一旦离开,身上便会长满红色的荨麻疹,奇痒无比,严重者疼痛难耐,时间久了,连肺泡上都会长满红色的疙瘩,那么这些远离故土的雾乡人最终会窒息而死。我们至今不曾得知是否真的有雾乡人死于因离乡而发作的荨麻疹,但是人们都对这样的传言敬畏不已。那棵横倒在道路上的树就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号,一个鲜艳的吻痕,滚烫的火漆印,封缄了人们去往外面的路,从此雾乡的人不再好奇世界,他们在这里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显然一名是个例外。他是土生土长的雾乡人,母亲怀他的时候家里的公鸡像是患了暑热,凌晨天将明时一声不吭,导致家里的人无法辨别清晨的来临,总是沉浸在睡梦里而错过下田的时机,看着庄稼长得歪三倒四,虫害肆虐,而又没有足够的钱去置办一只新的健康的公鸡,一名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她的全部希望,甚至在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太阳时就被赋予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一鸣。而一名的父亲是个读过几卷书的有些神神叨叨的文化人,他说这个名字听来张扬,下笔铿锵,太过于响亮,都说枪打出头鸟,不好不好,为人处世张扬不得,于是便偷了音换了字,唤作一名。
在刚学会说自己名字的时候,一名就消失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在雾村见过他。有人说是在他爸妈下地干活的时候让人给抱走了,也有的说是在集市上人挤人的时候被人给拐走了,反正说法不一。别人发现一名的时候是在雾乡外面的城市,一辆拉货的大货车上,最终被一对渔民夫妇收养。一名并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那里又有怎样的传说,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在自己居住的村口有一棵横亘马路的古树,每逢节日,村子里的妇女会给树枝绑上红丝带,从日出到日落,会有不同的人前来跪拜,这棵神秘的树以一种带有命中注定意味的方式横倒在路边上,于是她成为雾乡人们对于外界的唯一牵挂,人们相信这棵树会生发出与那个神秘的世界的联结,那个世界的神灵能听到自己的祈祷,逝去的亲人能感知到自己的惦念。而一名仿佛逃离一般阴差阳错地离开了那个除了衣食住行只关心一棵树的雾乡。
一名从未对于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疑惑与焦虑,这一点甚至比问题本身更令他困惑。他的养父母都是很坦诚的人,一名从小便得知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他从未觉得不妥,甚至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时宜顺其自然,仿佛一切都保留着他本来的样子。他渐渐融入这座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变成钢筋水泥那般没有温度的样子。只有在夜幕降临,世界重新归于沉寂,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砰叮声在楼道中久久回响,他知道面向阳台的街道又要发出那样的空洞的悠远的像是夹杂了灰尘的叹息声,似乎残留着白天人潮熙攘喧闹的余音,他似乎听到了在层层的混凝土的掩盖下土地的悸动,只有在此时此刻,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身体某处的空洞,从远处吹来的风穿过他的身体,穿过那一处的空洞,他能辨别出这簇风来自哪一篇树叶,哪一片天空,多远处有风雨,多远处又有星星,这一切全然来自他身上流的血,他的来处,他的所归。
一名走回房间,打开电视,走进厨房打算给自己煮一碗泡面。电视机里的女主播依旧温柔而冰冷地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播报,连续几天都在报道着近日出现的多名感染病患者以及他们接连去世的消息。患者全身长满鲜红的疱疹,经过鉴定,认为是肺部充满疱疹,肺功能衰竭窒息而亡。一名被油烟呛得咳嗽了两口,从厨房密不透风的油腥气中探出头来,瞟了一眼电视,又不以为意地把头缩了回去。他腾出一只手挠了挠背后有一处瘙痒,那一处有微微的突起泛红,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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