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其消耗殆尽,或者用力的喘息
文/胡朗铭
昏暗的路灯下,向小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猫一样,仔细地观察着手中的钥匙,一个齿一个齿地对比着,打磨着,一副有些粗糙的白色耳机,插在砖头大小的掉漆的灰色收音机上,像是输氧管一样连着他的耳朵。
在西南科技大学北门外,他毫不起眼地混在众多小贩中,头发直直地向上冒着,方形脸,看起来三十好几,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但胸口前已经洗得发紫了。他就伏在一个小桌子上——黄得发白的几块木板拼成的木箱子,箱子上放着用贴盘子盛着的大堆钥匙的雏形,放着一个配锁的机器,看起来像一大个铁块。他手中拿着一本蓝色书皮的《龙战士传说》,书页泛着和路灯一样的黄色,在书五分之三的的地方夹着随手撕下来的一块广告纸被用来当作书签。在他身后立着一个黑铁色的传统补鞋机器。
代价
37年前,向小强呱呱落地,退伍的向老爷子每天在镇上放着坝坝电影,也算半个公务员,一天十几块的收入,日子也算过得安稳。但就在向小强一个多月的时候,一场小儿麻痹症却突如其来。正在放电影的向老爷子晚上听到消息后,走了几里山路,匆匆赶回家里,向小强耷拉在床上,发了一天的烧,向老爷子喘了口气,抱着只有三斤多一点的向小强往外冲,像夸父逐日一样,医院就是太阳,就是希望。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落下了滂沱大雨,将泥巴路砸成稀泥一般,向老爷子在灰蒙蒙的雨中离家渐行渐远,留下一排排足迹,很快这些足迹又被雨滴砸得面目全非。晚上班车早已收车,向老爷子带着奄奄一息的向小强来到北门外的车队(当时西南科技大学还是清华分校),苦苦哀求车队师傅派一辆小车载着父子二人赶往绵阳市医院。
一个月多大的孩子,只有四斤不到,向小强的手耷拉着,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一根可以输液的血管,医生就在他身上仔细搜寻着每一个角落,终于在头部找到了一根血管,弯弯曲曲的盘在头皮上,像干瘪的蚯蚓一般。病房里,向小强躺在中间的床位上,脑袋上连着输液的管子,被胡乱一通的输着青霉素、红霉素之类消炎的药,他的两边也都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两个三四岁的小孩,也都是被输着不太对症的药剂,在那个时代,医生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尽力挽救。
窗外是风、是雨、是黑得让人窒息的夜晚,看不见一颗星星,有点只是无尽的黑暗,不知道何时能够结束的黑暗,就像向小强悬在头顶的生命一样,不知道何时能落下。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然后是一分钟、两分钟,似乎还是太慢了,开始一个小时的流逝着,最后一天一天地疯狂的过去,他躺在床上,静静的,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偶尔睁开的眼睛里略微闪光一丝光芒。他旁边的两个小生命陆续离开,化成黑夜里的两颗星星,慢慢地升起、闪亮,透过窗户凝视这个才一个多月的孩子,祈祷着。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里,人鱼公主为了拥有双脚去追寻她的爱人,喝下了巫婆给她的毒药,如愿以偿,但却永远地失去了声音。向小强在荒凉的希望中挺了过来,而代价是他的声音以及残损的听力,任其消耗殆尽。
撕裂
七岁了,向小强也越来越渴求和身边的同龄人玩耍,但他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他不懂为什们他会被嘲笑,他只能离得远远地,偷偷地看着他们。他努力过,但却只能发出一阵刺耳、怪异的叫声,像一条虫子一样钻进人们的耳朵里,撕咬着、蚕食着。
他也被父亲托关系送进小学上学,但听力有障碍的他在课堂里看着老师和其他同学比划着、打闹着,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像疯了一样地扯下助听器,像困兽一般撕扯着衣服、踢着桌子,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只有他才能明白的叫声,没有人能接纳一头困兽,除了他自己。
父亲终于承认了他的特殊,他被送往特殊学校学习,尽管听力有问题,但还是勉强学会了手语和一些基本的文字,但也正是因为学会了手语却给他留下了一生的噩梦。
十七岁那年,他还是像小孩一样在街上,、在田野间一个人玩闹着。在街上玩耍的向小强遇见一个中年男子,精瘦得像猴子一样,他对向小强比了三百,又比划着表示只要向小强跟他走,一个星期就能挣三百元钱。向小强明白他比的每一个手语,懂他的所有意思,他在学校学到用手语交流,但却没有学会如何看清人心。
他开心地跟着陌生男子走了,坐上大巴,转了几趟车,坐上轮船,下船后又转了几班车,最终来到一个偏远的小镇,一个作坊里全是和他类似的残疾人在做着苦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拐卖了,他只是害怕每天被逼着做从小到大都没做过的重活,害怕被一群拿着棒子的大汉狠狠的虐打,他也不知道父母找了他好久。
他失踪的一个多星期,向老爷子和他母亲拿着传单在附近挨着挨着贴,拉着来往的行人一个一个地问道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从早到晚,直到他们又一次快放弃了。
一个没有星星的夜里,向小强的父母躺在散发出泪水气味的枕头上睡着,凌晨两三点,刚睡着的他们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向老爷睁开惺忪的双眼,穿上鞋开了门,一双手抱住向老爷子的腿,向老爷子看了看,正是失踪了一个星期的向小强。向小强颤抖着站起身来,用尽一身力气将门死死关住,跟向老爷子来到屋里,抱着父母哭着,向他们比划着,有一群很高的拿着棍子的人追他、打他。向小强的全身满布着紫青色的伤痕,纵横交错的伤痕像虫子死死地咬在他的身体上,扭曲着,像是在嘶哑地吼出他的痛苦一般。
活着
为了照看向小强,向老爷子辞去在政府的工作,去找师傅学了一门开锁配锁的手艺,回来逼着贪玩的向小强学习这门手艺。
向老爷子自己学了一个星期,但却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教会向小强,向老爷子在西南科大学北门外摆着一个破旧的摊子,每天督促向小强来旁边看着自己怎么配钥匙,怎么开锁,没有言语,只是向老爷子三年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遍一遍地教着,向小强一遍遍的看着,慢慢地记住。
十七八岁的向小强不愿意跟向老爷子一起来摆摊,他还是个贪玩的孩子,每天想着发地玩着,尽管只是自娱自乐。二十出头了,向老爷子越来越老了,向老爷子不得不狠下心来拖着向小强来摆摊。
如今,在历经风霜的北门外,父子二人各守着一个摊子,开锁、配钥匙、补鞋,一天十几二十块的收入,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向老爷子最担心、最放不下的还是向小强,老爷子六七十岁了,向小强也快四十了,没成家,没孩子,什么都没有,每天就傻傻地守在摊前,看看书,听听收音机,心里还跟小孩一样。
他不敢和向老爷子一起摆摊,因为他怕自己偷懒时被向老爷子批评,看着一本中学生热爱的《龙战士传说》,每天早上绝不会很早地守在摊前,因为他还有个大大的懒觉等着他,抬起头来时,他总会傻傻地笑着,像极了五月盛开的花海。
向老爷子也埋怨过、怀疑过,向老爷子快七十岁了,他不直到为何上天如此不公,不知道这样下去有何意义,但他仍然咬咬牙坚持下来了,他认命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走了后向小强该怎么办。他怕自己哪一天就突然走了,一天夜里,像一曳残烛的他会感觉自己就快熄灭了,他想呼救,向小强的母亲正好在外,向老爷子痛苦地从床上滑落下来,但在楼上的向小强不会有一点感觉,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悄然无息。向老爷子只能靠自己顽强的挺过去,为了向小强,尽管他连自己都来不及担心、来不及准备后事。
所幸还有善待他们父子的人群,知道向小强的状况,周围的小贩总会帮他招呼客人,总有人专门找向小强配钥匙、开锁、修鞋,尽管他不会说话,尽管他可能比不上其他锁匠,但他那饱经风霜脸上一抹童真的笑容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从37年前起,向小强注定只能拥有这不完美的身体,但他没有放弃,他仍然善良、仍然真诚、仍然勇敢,他的父母没有放弃,一步一步得带着向小强走过了37年,直到有一天他们死去,化作一抔黄土,他还是会人如其名般地活着,用力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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