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说话了,只有一个字,不是“爸”,也不是“妈”,而是“鸡”。她看着小康薄薄的嘴唇因为这个发音轻启,还没有合上。她再次拟声:“喔——喔——”
她看着小康,小康看着别处。客厅的挂钟每一秒的声响都像是加重了呼吸。她看着小康的嘴唇,小康像是在收集什么,3分钟之后,他再次清楚地说出了一个字:“鸡。”
她第三次学鸡叫。这次,她等待了很久,小康坐在沙发上玩魔方,任她不停地“喔喔”叫,不肯再说了。
半个小时后,母亲提着菜回来了,有点不相信小康会说话了。母亲也学鸡叫,小康愣了一下,字正腔圆地说:“鸡!”母亲的泪哗地流下来,边哭边骂王建不是个东西。王建是小康的爸爸。母亲骂的也是她想骂的,不过她还是制止了母亲。她笑着说:“当心小康学会骂人啦!”
这个中午她高兴坏了,忘记了昨天带着小康找幼儿园的不快。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她每天像机器人一样重复说话,重复动作,重复表情,就像十月怀胎的女人,哪个不是等着分娩的好消息?
小康出世时没哭,护士洗去孩子身上的血污抱给她看,那么眉清目秀。
小康很少哭闹,看见的人都夸:“这孩子真乖呢!”当时她没觉得太乖也是异常。许多孩子1岁时就会牙牙学语了,她有点着急,不过老人说男孩儿嘴笨,开口迟一点也挺正常。小康一岁半时还是不会说话,她不能再等了,抱着他去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医生很谨慎地说:“可能是自闭症……”
这句不太确定的诊断让她剧烈恶心。于是,他们带着小康去北京、上海,确诊了,就是自闭症,也叫孤独症,也叫“星星的孩子”。这是世界性难题,无药可医。
她不容分说地辞了职,顾不了繁花似锦的前程,和小康一起住进了上海的训练机构,一住就是5个月。
那5个月的训练对于小康没什么效果,或者说效果她没有发现,可对于她却很重要,这样回家后,她才有办法,比如一点一点抓住小康的目光,在他目光游离时跟着他的目光挪动自己,这是凝视课——目光的抚摸。
她像复读机般重复拟声,学老虎“嗷呜”,学猫“喵喵”,学青蛙“呱呱”,学鸡“喔喔”,学狗“汪汪”,学火车“哐哧”。
她给小康念泰戈尔的诗:“我把糖果放在你的手心,你贪婪地咽着口水,我的孩子。为什么美丽的花瓣包绕花蜜?为什么树上的水果如此甘甜?我找到了答案,当你把糖果吞下的那一刻。我轻轻地吻过你的脸颊,你笑了……”
小康会说话了,这消息她只捂了3个小时,还是告诉了王建,她想让他高兴。半年前,她和他的婚姻走到了头,没有背叛,只是他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说:“离了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气氛好得让人想哭。他们去民政局换了证,一对夫妻就此一个成了前夫,一个成了前妻。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坚持净身出户,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说他在去往南方的火车上,想换个环境奋发图强。
这次,她怒火冲天,第一次有了抱着小康跳楼的念头——迄今为止,这是唯一的一次。后来,她因为这个念头内疚了很久。小康说的第二句话是:“吃饭。”自此之后,像是打开了某个神秘的闸门,尽管小康还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他会喊妈妈,会指着肚子说饿……
小康进步很大,可这还远远不够。
她在网上看了一部电影《我和托马斯》。托马斯是一条狗。6岁的自闭症男孩儿凯尔不跟妈妈说话,不让妈妈抱,不让妈妈亲吻。为了照顾他,妈妈放弃了工作;因为他,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一团糟。这时候,一条狗出现了,这条狗改变了男孩儿,也改变了这个家庭……
她看得泪水涟涟,心想,也许小康也需要一条小狗?
她在为小康开的博客里记录着小康的点点滴滴,偶尔也会贴几张小康的彩笔画,虫子、鸡、小猫,不管画什么都是俯视的角度,有点像航拍,也许这是“星星的孩子”的不同凡响之处吧?
她默默地写,不想引来了一个人,叫林治。林治留言说,看起来小康喜欢动物,但最要紧的是让小康对人感兴趣。这是一个金句。
小康对动画片没什么感觉,可喜欢看《动物世界》。林治建议她直接陪小康上幼儿园小小班,和比他小的孩子在一起。
费了不少力,说了很多好话,上幼儿园的事也没着落。半个月之后,总算有家私立幼儿园肯接收小康,但有要求:不能跟其他家长说孩子有自闭症,而她的身份是不领工资的生活阿姨。
幼儿园的老师教孩子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小康不唱。老师教孩子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小康不唱。可小康坐在一群孩子中间,这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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