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7月28日,那是一个燥热的夜晚,一轮冷月下,窗子沉湎于酣眠的安静。也就是人们安适于那份宁静的时候,一阵来自亘古地底的震动,楼宇房墙在挣扎,围篱梁木在悲鸣。恐惧从平日里最熟悉的大地上传来,灌满了空旷的屋子。大地,万米之下的大地发生了什么?这人与地之间奔袭的呼唤,在空空的电磁频率中孤独的振荡,回答它的却是一个拥有一百二十万人民的城市的集体静默。那种只能在灾难电影中复现的空白和喑哑,让人感到一种生命失明的恍惚感,让人开始怀疑时空的真实性。它是那样的没有征兆,瞬息间的坍塌,坍塌,坍塌,直到生命的躯壳被撕开一道道决口,等到这个世界回过神,只有清寂的冷月、扭曲的钢轨、坍圮的房墙……这样的夜,和一亿年前的寂静黑夜没有区别,冰冷无声,只有月的冷光,扫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碎片。
然后,渐渐地,唐山人民走出来了。
他们从废墟里走出来了。
武警支队的训导员,在黑暗中呼喊着身边的士兵们,人的温度在黑暗中凝聚,温度的凝聚孵化出希望,协力推开了楼板,协力扭开了钢筋,协力爬出了黑暗。伤口的血液已经凝固,他们躺在又一次睡去的大地上,大口吞吐着新鲜的空气,他们第一次觉得,天空那么美,生命那么美。乡里的大娘,夜里燥,没睡着,摇着蒲扇度夜;地震来时,刹那惊醒,飞奔逃脱,回过神时,老屋早已垮塌。但是她面无表情的又走回了废墟,石与木的消亡中一块又一块的翻找。一口锅,一点木柴,几些未吃完的粮食,是她寻回的所有家产。她架起一口锅,把粮食煮进去,招来全村的幸存者分食,炊烟升起时,她立在成堆的废墟上,太阳也刚刚苏醒,漫洒在她身上。
当我来到唐山大地震抗震纪念墙的时候,我看到不止一位老人,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捧着鲜花,在一面偌大的黑岩墙面上,寻找二十四万人中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名字。我看到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划过的泪水,泪水混杂着面庞的尘泥而下,诉不尽的悲伤一一捶打在大地上。我仿佛看到他们的掌纹在黑黢黢的墙上留下的温度。
一位朋友问我,这世界上发生的地震有很多,但是很少有看到选择为这次地震的全体遇难者铭刻一个集体墓碑的做法。在他看来,墓碑,是死亡的象征,只会平添幸存者与后代人的哀伤,这样的墓碑,只能是一个城市永远无法摆脱的伤疤。
我曾经在那面永远凝固在1976年的石碑前,那个生与死比邻的地方,思考墓碑的意义。
于常人而言,一面青石碑,镌刻着熟悉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和他告别那一天的时间坐标。成为浩瀚时间长河里一种坐标和寄托,在那里,人们可以与曾经深爱的人准时相遇,互诉衷肠,消弭思念之苦。但是我想坟墓的意义并非如此简单。因为死本身就是一种矗立,和生一样披覆着尊严。墓碑使我想起一句话“即便死了,也要活下去。”
墓碑不仅仅是为了相遇,就像一个坐标,不可能是仅仅为了回忆。说话、欢笑、做梦、哭泣、歌唱、相爱……人这一生中一切史诗般的元素凝聚在这尊石碑上,当生之人凝望这石碑,我们便能想起,我们正梦着他们的梦,主张着他们的主张,忧伤着他们的忧伤……我们正踩在他们踩过的地方,在他们尸骨和髓气的光焰之上,在昨天他们用不幸搭起的希望之上……
当我们身处平常的岁月里,当我们的身体健朗时,死亡是模糊而遥远的,对于那些死者的记忆,是随着时间的轮毂一圈圈脱落的。但当我们站到墓碑之前,回忆起他们告别的瞬间,我们无一例外的对生与死有了一份恍然大悟,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属于自己的“余生”。
这一份战栗的警惕,在托尔斯泰的口中是这样的:“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思考的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初读此句我还是个高中生,没有理解其真谛反而嘲笑托尔斯泰惜命如甚。但当我见证了人世间的诸多别离,我的心里仿佛掀起一场海啸。诚然,唯有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寻。死亡,方可俯瞰生命的全景和浮世万象,从人生的一极去检索,省察人生,以一生的尺度来测量价值,轻重得失,用直面死亡的勇气去填充生存的意志……
罗马的贤君奥德留曾主张:“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这或许是直面死亡的第一份宣言,也是《向死而生》《向死而在》一系列理论的鼻祖。死亡只有一次,这份生命不可承受的分量只能留到这一生的谢幕去体悟。然而他们提出的向死而生,便是给了我们这样一种难以降临的体悟。当那远远地,模糊的死亡刹那间清晰起来,闪电般穿透阴翳的天空向你招手,生命的暗房被骤然照亮,那一瞬间,我们能更清晰地看清我们生命的真相,生存的目的、本质、诉求和更远更远的道路……从而让我们重返一复一日的生活时,从容一点,乐观一点,少一些蝇营狗苟,少一些势力俗套。
莫泊桑在《一生》中说:“喏,人这一生,既不想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
凡尘俗世,凡夫俗子,人生阴晴圆缺,而对死亡的思考和认识,恰如一捧澄澈的泉,照出人生更辉煌的分量。
所以如今,每当我们说起唐山大地震,为什么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在为这场悲剧恸哭?那是因为,我们揣着这无处安放的悲伤,像是一群被抛弃的孩子,像失去了最熟悉的亲人。明明还没有想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却被命运无情的剥夺了选择这一切的权利。无情的把他们从原本的家庭和生活中强行切割下去,让一些平淡日常的光影永远失踪,把生命之书删减了许多页码。那是如同利刃剜心的痛。影子落在每个人身上,笼盖着我们的悲伤,让其成为一种生命无法承受的轻灵,把周围一切不曾珍重的人物都照映的明亮刺眼,让我们在烧得热烈的生活中,如同双目失明一般,眼中闪过一丝面对命运无情的无力。
当我们从每一个熟睡的夜晚醒来,看看天清月圆,大地无恙,生命中美好的一幕又一幕便会浮现,思前者之苦难,给予我面对未来一切苦难的勇气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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