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无锡富士时装有限公司的老员工,我小学那会儿曾跟她去过几次单位,印象里是个很热闹的小车间,有许多高我好几个头的纺织机,整齐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每个员工都站在机器前,用钩针轻挑着机器上梳子一般密密的竖针,纺织线穿梭其中,每挑几下,就要摇几下机器,“哗啦哗啦”的机器声在车间里此起彼伏。
妈妈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我本以为或许再也没机会踏入那个小车间,万幸调研给了我这个机会,再去拜访这个已经过了黄金年龄的老企业,和这些与我妈妈共事了十几年的同事阿姨。
一打开车间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布料和机油的复合气息,这股刺鼻而又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印象里那些机器,总是摇的地方光滑得透着冷光,不接触的地方是暗沉的黑垢。也想起了妈妈有时会带回家熬夜处理的半成品衣料。也想起了小时候姐姐和我用这些衣料做的布兔子。但令我惊奇的是,车间里的手摇机全都换成了自动纺织机,这些机器更体面,更威严,用不间断的“哗啦”声骄傲地向我展示它们与那些淘汰同行相比显而易见的先进。
妈妈像我展示自动机的显示屏,给我一一介绍不同的文件包,看着她熟练地用触控笔点击、操作,又兴致勃勃而极其认真地向我说着不同功能,我难受而心疼。妈妈是很不擅长使用电子产品的人,很多我们看来简单的手机、电脑使用她需要重复好多遍才能流利掌握,我难以想象她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练习驾驭这个我都看着头疼的庞然大物,而妈妈还要一个人管理八台这样的机器。当然,这些自动机并不是完全智能的机器人,妈妈仍需要过段时间就在那些排针上勾勾挑挑,检查成品衣的质量,监督机器的运作情况。
接下来,妈妈又带我参观了程序员部门和手动车间。手动车间负责将自动车间生产的半成品片件缝合、拼贴,有的员工在摩挲衣料上细密的纹理,将线与线间的小洞精准穿过排针;有的员工正在将机器接合的拉链手动进行缝合使其更牢固。这些员工阿姨不论在做什么,速度都很快,手捏着针随意转几下,再迅速收线,拉链已被牢牢固定,针脚美观又不显眼。
后来我们回到了自动车间,我帮妈妈缝制名牌,她十秒能完成的简单活儿,我却用了一分半,当时录了像的我再回看也看不清妈妈是如何随意几下就神奇地将名牌紧紧缝在了衣服上。贻笑大方之余,无论是从一个外行,还是一个女儿的角度,我都发自肺腑觉得妈妈真的好厉害!
妈妈的厉害是十几年的积淀,我相信那天我见过的任何一位手艺娴熟的阿姨都是如此,精湛的技艺离不开几十年如一日甘居冷车间的匠心,离不开新技术冲击时硬着头皮艰难枯燥地学习。但是迅速迭代总是猝不及防,这群使用了半辈子熟悉技术的中年人又还剩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学习这些可能刚学会就又被替代的机器和工艺呢?我妈妈或许是幸运的,她还有三年多就退休了,但其他比我妈妈稍年轻一些的处于这个行业、这个企业尴尬期的员工们该如何面对难以避免的职业危机并做出选择呢?
《漫长的季节》描摹了一幅鲜活悲苦的东北下岗工人群像,《燕食记》呈现了并不浪漫而苦涩的香港转型期的变与不变,我脑海里也有一幅画面,时代的列车在行进,速度越来越快,模样越来越简致,它身后是已经被远远甩开却仍想不断追赶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们。这些人当然有匠心,他们愿意为了自己、为了家庭,深耕岗位,兢兢业业地工作,但是他们难以再拥有曾经的繁华和鼎盛,一如这个车间,已不似记忆里人声嘈杂,留下的只有可以窥见的无疾而终的未来。
谈到新员工的话题,妈妈也叹气,公司产品质量审核很严,他们没有手摇机的经验,操作自动机也不熟练,离职率特别高。这些年公司多的是人走,少见人来,纺织车间尤其如此。整个企业也像它的员工,走过了黄金岁月,正在悄无声息地迎来迟暮末路。
时代的趋势固然无法抗衡,这些半吊子自动机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全自动纺织机取代,小企业被大企业合并,很多员工也不得不带着陈旧却仍有些许温热的技艺离开这个行业。“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让这些曾对这份手艺抱有热情和期待的人面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又是多么残忍啊?但是,我仍有希望,匠心并不是一味守旧,而是守正创新,淘汰的是技术,匠心却永远是安身立命、成才立业所需要的精神。行业的不景气笼罩在每个人头上,但坚持始终如一、精益求精的品格总是能在合适自己的行业找到扎根发展的道路,虽然过程可能无比艰难。
将要离开的时候,天晴了,我再次看了一眼这个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的建筑,不知它和它承载的员工,历经三十年,往后该如何走下去。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给予他们真挚的祝福,艺可全身,匠心不止,勿忘初心,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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