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坪小学的张校长刚添了儿子在医院走不开，来接我们的是小学的刘老师。
刘老师人不错，对我们也很热情，交代了简单的问题后她说：“你们到这来实习真是受罪的。”我们给刘老师解释了半天我们不是实习而是自愿支教，刘老师还是不太相信，她说起自己上大学学幼教专业去南方实习，可以洗澡、有全自动洗衣机、带薪实习……“不是，学校里不强制要求你们实习，这个支教也不会算到个人简历里，你们为什么要来这个穷地方？”刘老师骑电动车带我去买做饭用的酱油醋盐之类的路上一直在问我，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我知道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安远镇阳屲寺村阳坪小学条件很差：缺水、没办法解决住宿要在桌子上铺被子睡觉，我也一直觉得短期支教可能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我同样理解刘老师的话现实又为我们着想，可是我听了心里就是不得劲，像是被质疑后的气急败坏，非要像个小孩一样争出个对错和意义。
我想说说去买东西的路上见到的甘肃。刘老师给我指了指当地的甘谷一中，学校很小，占地面积也许都不如我小时候的幼儿园，看到几个上学的孩子，皮肤黝黑，脸上有两团高原红，以及一双很“甘肃”的眼睛——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相似，都一样得不像我们。还看到两个没穿校服的孩子，一目了然比我年纪小，蹲在路边抽烟。电动车拐过路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还蹲在原地，没有起身。我想起我家的鲁中职业学院，很多考不上市里高中的学生宁愿退学也不愿去的地方，每年九月份都会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甘肃学生，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这职业学院怎么样，只是被招生办的人一通忽悠也不了解情况就坐上了去山东的大巴。来时素面朝天还带着山里人的质朴，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成了变形记里的城市主人公，混过三年再回家继续祖祖辈辈的生活。人的一生可能就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而在贫困的地区，这种现象尤为严重。
这不是我来甘肃的理由。我一直清楚无论是个人还是小的团体，力量都是极其有限的，十五天更不可能做到什么质的改变。
我不觉得支教对我而言是一件骄傲的事，因为它稀松平常是我在大学里最想去做的事；我同样也不觉得这是一件花钱找罪受的蠢事，支教有意义或者没意义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想做什么好事被别人称赞，只是觉得既然我喜欢这件事，那就去做好了，管它什么意义，那都是无趣的人才会想的。
所以刘老师，我心里完全认可你所说的一切，这所谓的支教对我们十一个人来说就是纯粹受罪的，大家都在说自己可以忍受山村里的条件，但是最基本的用水不方便就够人烦的了，我们来这一次短短十五天根本没什么作用，不是师范学校规定的实习也不是可以写到档案里的荣誉，也许十五年后我也会像你一样变得现实，去质疑暑假里一堆堆去贫困山村的支教队，但是起码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觉得我只是来受罪的。
有些事，是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相信。
阳坪小学，很高兴认识你。我在去之前和到了以后都有人问“为什么支教都在暑假？孩子们都不放假么？”放假，可是所谓“根本不考虑孩子愿不愿意上学、只为了自我满足的志愿者”也只有假期有时间而已。今天是我们正式开始上课的第一天，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担心会不会有人来听我们讲课，说实话我们都是一群没怎么有见识的大学生，授课能力有限，互动能力匮乏，都只是靠着热情却不一定有多少能力，只做了一点儿准备我就自私得不想做无用功。可是今天早上真的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希望他们可以不用走那么远的山路来上课，来多来少也无所谓，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些孩子跑这么远来听我一节可能根本就没什么作用的课？
其实来支教之前我对短期支教持消极态度，我不是否定支教这件事，我是觉得暑假里短短几天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一群人轰隆隆来又闹腾腾走，孩子刚刚熟悉就跟老师说再见，我当然不否认短期支教的大学生中有抱着去看看的想法到山区短期活动深受震撼而长期坚持公益的，会有真正奉献了几年之后因对现状、对官方、对学校、对某些老师愤恨绝望就此决心不再过问山区教育的，会有抱着一腔热血而来却偃旗息鼓的，会有本意来玩闹却因被触动而真心投入的，会有初衷善良却硬干蛮干闹出事情的，也会有吊儿郎当却真正干了事情的，会有腐化堕落的，也同样会有得到净化升华的。
现实复杂的地方就在于如果你不去亲身种下种子，就不能确定长出来什么样的果实。
所以我来。
我是一个理想化的人，如果一件事你不能告诉我它的意义，那么我就绝不会为这件事浪费时间。而支教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从我中学就中下的因，最开始是听说了卢安克的故事，在那篇报道的结尾，记者写“一个德国人，在中国做了最应该有人做却没有人做的事情”。高中时开始怀疑每个学生被灌输的那种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努力挣大钱的价值观，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像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在争些无所谓的东西，我觉得我在这个无论做什么都要去抢的世界上活不下去，支教就是我能想到的逃避的方式。
第一天和孩子们的交流很困难，他们怕生，问话都推着让外向的孩子回答，这一天也是孩子们回学校拿成绩单的日子，校长八点多到了学校，孩子们对校长有种特殊的敬畏，无论刚才是在丢沙包还是跳房子一看到校长的车都赶紧去浇花。
十五天里不是完全的慈眉善目，我也对他们发过火。
支教前我以为我去的地方是贫困山区孩子家里一定很穷，刚来那几天没有蔬菜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依然坚持不能问学生家里要东西，结果一天天过完才知道每一家都比我想象中富裕，只有我们支教队常有人吃不饱饭，过成了这个村里最穷的那一家。
支教前我觉得既然是贫困山区孩子总该是听话懂事的，确实在支教刚开始时我也遇到了很多懂事的好孩子，这种第一印象限制着我所有看法：上课有点儿小动作毕竟是孩子天真点也没什么，孩子贪玩完不成作业我也不计较上课能掌握就好……最开始让我有支教念头的是德国人卢安克，在他的纪录片里孩子根本不当他是老师，随意地吊在他身上，释放野性，我也在用他这种方式去教学生。
调皮没关系，完不成作业没关系，不尊重老师我也不在乎，唯一让我感到失望的是我看不到他们想要改变自身阶层的念头。
在支教之前我就读过很多支教队的支教感言，他们都在强调，无论你有多大的水平和能力，只要是去短期支教，你所能起到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的。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大学生，教的一点儿东西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完全贯通一下子成为神童考上985211摆脱祖祖辈辈的身份，可是我还是想着能通过我们这些人的一点努力让这些孩子喜欢上学习——我们在这十五天里能够加紧教半个学期的内容，所能讲到的比起将来他们能接触到的根本不值一提，但我还是想哪怕自己能起到的作用有限，也能让这些孩子们心里有继续去学习改变自身阶级的因。
训完他们我自己也有反思是不是对他们这些年纪最大也不过十四岁的孩子要求太过火，我坦诚自己有私心，他们是我第一批教的学生，第一次这个时间节点总是意义非凡，我打心底里希望他们将来可以走出去不要再继续留在交通不便的山顶上。
三四年级上完最后一节数学课我就让他们去楼下站队准备点名放学回家了，蔺亚旗刚走到门口被蔺莹莹拉回来，我以为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他们到座位上之后蔺涛喊“起立”都站起来，跟我扯着嗓子喊“老师再见”。
我上课随意从没要求他们喊过老师好，但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我发自内心的尊重。
我想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愿意选择教师这项挣不了多少钱的职业，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孩子吧。
临走前一天，孩子们写作文，杨引娣写到我：“使我最难忘的是语文老师，曹老师，您将来会是一位好老师，您对待每个人都是那么和蔼，您讲课那么生动。昨天，我本来想把贺卡送给您，可我送给了生物老师，曹老师，对不起。曹老师，我祝将来是一位好老师。”看得我好气又好笑，教了他们半个月语文课都没跟他们强调对跟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人不要用尊称“您”。
写完作文的那天下午，我在教室里坐着，杨引娣敲门，我让她进来，她也不说话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就走，我拆开来——是她要送给我的贺卡。
我叫住她跟她说谢谢，鼻头一酸。
我何德何能啊，能遇见这些孩子，是我一辈子的福分。
十五天过后我终于不用再睡桌子睡得每天都腰酸背痛，可是躺在西安青旅的床上却睡不着。
早上走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晚上七点半在西安下车看到这里已经黑下来的天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对我而言，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安远镇阳屲寺村阳坪小学这个地址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出现了。
支教是我从初中时候就有的想法，也是我大学里最想去做的事，关于支教我一直坚定地反对短期支教，这次来支教的私心也是为了证明短期支教就是不如长期支教有意义。可是当结束的时候，我没有一丁点完成了梦想或者证明了自己想法的成就感，只有遗憾。
26号上午给一百名学生最后一次放学，下午还是有很多孩子来找我们玩，领我们去那座“高高山”，七点钟送他们回家，跟他们一个个说再见再三叮嘱要好好学习——
我不是一个有资历的好老师，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不觉得支教是做什么善事，不要老盯着我帽子上的“及时行乐”看，我想对你们说的是第一天见面时衣服上写的“很高兴遇见你”。
最开始的时候条件很差，学校里的井水不干净没法用，不能用电做饭做一顿饭要三四个小时每个人还都吃不饱，这里的校长抠门到学校里已经修好的滑梯都不让学生玩的地步，经常来视察的刘老师也是来一次让人烦心一次，还有在支教第十天的时候我对一些孩子不求上进的失望……
可是我没想到十五天时间过得这么快。 给七八九年级上作文课的时候我给他们放了《安河桥》，一首我听了一千多遍、每当分别都要听的歌。
“我知道 那些夏天
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我知道 吹过的牛逼
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
让我困在城市里 纪念你
我知道 那些夏天 就像你一样回不来
我也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
我知道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所以你好 再见”
我说你们要好好写啊，就写到五十年后我拿着你们的作文只要读一段就可以想起你的样子的程度，不过不用担心，你们不写我也会记得你们的，我是你们班主任啊，你们是我第一批学生啊。
我一定会记得你们的。
三四年级不做作业不听课的时候我把全部学生都叫到楼下训他们，跟他们说五天以后我们就走了走了之后说不定咱们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最后两天想到我说的这句话就害怕。我们不断要跟向我们道别的孩子们说不要舍不得啦明年我一定还会再来的我们明年再见，可是谁能确保以后的事啊。
早上走的时候把耳机塞耳朵里循环《别送我》，没有和继强杨娟拥抱击掌，我不擅长告别，希望你们保重。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就当我是那云朵 请别送我
云一朵 云两朵 云三朵 云四朵
爱人别看云朵了 请送别我
此去不知道归期 你不要再想起我
请别送我
刘老师第一天的时候问我们为什么想来这个穷地方支教不就是纯粹来受罪的么，我们都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后来她还问过我以后还愿不愿意来这里支教。
“我明年还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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