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整整80周年。他的声音,激发了一代又一代人,至今回响不绝。最重视鲁迅遗产的,除了中国,当属日本——不仅翻译和研究果实累累,鲁迅作品还被编入中学教材得到广泛阅读,鲁迅留学时的遗迹也得到妥善的保存和纪念。
“我2007年2月下旬去仙台,就是为了探访鲁迅留学遗迹。他就读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后来并入东北大学,他曾经上课的阶梯教室在东北大学校园里,100多年了,保存完好,定期开放。管理人员得知我是中国人,专门来参观,特意打开了围栏。”董炳月先生告诉青阅读记者。
董炳月先生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1994年留学日本,1998年获东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他长期从事鲁迅研究和日本思想研究,与日本研究鲁迅的著名学者多有交往。青阅读记者对他的采访,围绕着“日本人心目中的鲁迅”这一话题展开。
鲁迅是日本的“国民作家”
青阅读:鲁迅留学日本期间的遗迹,目前的状况是怎样的?
董炳月:仙台市政府是将鲁迅留学时住过的佐藤屋、上过课的阶梯教室等等作为文物保存的。日本人对鲁迅留学仙台的历史非常重视,曾经进行过三次大规模的调查。1936年鲁迅刚去世,饭野太郎主持了第一次调查;1955年,为纪念鲁迅去世20周年(1936—1956),宫城县做了第二次调查;1973年为纪念鲁迅留学仙台70周年(1904—1974)开始第三次调查,花费5年时间,成果是1978年平凡社出版的一大本《仙台鲁迅的记录》。通过历次调查,弄清了鲁迅留学仙台时期的许多史实。最为珍贵的,是对鲁迅当年的同学等有关的人做了采访。调查非常细致,这是日本人了不起的地方。1965年,东北大学的人甚至发现了15张鲁迅在《呐喊·自序》、《藤野先生》里提到的幻灯片。
青阅读:您曾经谈到鲁迅是日本的“国民作家”,为什么日本人这么重视鲁迅?
董炳月:因为日本对“鲁迅”的形成作用太大了。日本的许多学者很清楚这一点。上世纪30年代初,京都大学的汉学家仓石武四郎就把鲁迅的《呐喊》用作汉语教材。1932年,著名作家佐藤春夫在《中央公论》杂志上译介鲁迅的《故乡》。当时日本出现了译介鲁迅作品的高潮,所以,鲁迅去世之后不到一年间,日本改造社就出版了七卷本的《大鲁迅全集》,这比中国出版第一套《鲁迅全集》还早了近一年。二战后,由于竹内好等人的翻译和研究,鲁迅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从1950年代初开始,鲁迅的《故乡》被选入日本的语文教材,成为保留篇目,延续至今。只要是上过中学的日本人,都读过鲁迅作品。日本人通过鲁迅作品来看中国,形成一种中国想象,也通过鲁迅作品认识转型期的日本社会和日本人。
鲁迅点燃了日本作家的创作灵感
青阅读:您的《鲁迅形影》一书,写到一些日本作家以鲁迅为主人公进行文学创作,具体情况是怎样的?日本作家是怎么想象鲁迅的呢?
董炳月:在日本,改编鲁迅的作品,或者以鲁迅为主人公的原创作品,很多。就我有限的阅读而言,值得关注的作品有如下三部:
一是太宰治的长篇小说《惜别》,写青年鲁迅和藤野先生的故事。小说是太宰治1944年末应日本文学报国会之约而写,官方目的原本是宣传《大东亚共同宣言》五项原则的第二项——“独立亲和”。但是,太宰治对鲁迅的仙台故事有自己的理解,不同于官方的旨意。这样,他就要寻找平衡。在《惜别》中,他描绘自己理解的青年鲁迅,同时委婉地讽刺了日本政府的军国主义意识形态。小说中的鲁迅形象很微妙。
二是霜川远志的戏剧《鲁迅传》,一共有五部,从仙台的鲁迅一直写到上海的鲁迅,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一百多个出场人物。这部戏50年代到70年代曾在日本全国各地的中学巡演,在民间的影响很大。作品最大的特征是彻底地把鲁迅常人化,在日常性之中理解鲁迅的本质,甚至虚构了鲁迅与秋瑾的恋情。
三是著名剧作家井上厦的剧本《上海月亮》,发表于1991年。这是一部颠覆性的喜剧,以1934年八九月间鲁迅的避难生活为基本情节,讲述日本医生为鲁迅治病的故事。井上厦有强烈的与鲁迅对话的自觉性,把鲁迅作为镜子照自己,表达自己的价值观,和鲁迅的价值观构成一种“反”的关系。但他的“反”鲁迅并不是否定鲁迅,而是通过对话为鲁迅的观念提供“另一极”,使鲁迅变得更丰富。
青阅读:与日本相比,中国以鲁迅为主人公的文艺作品好像不多。我们的障碍在哪里?
董炳月:是的。我想,最大的障碍就是“鲁迅太大”吧。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也是大学者。面对这么一个“大鲁迅”,首先是意识形态问题不好处理。其次,如果拿鲁迅来写小说、剧本,作者自身如果没有相当的学识、修养和表现技巧,就很难写好。一般人把握鲁迅比较难,很难站在平等的位置来处理鲁迅,容易陷入被动。相比之下,日本作家就容易获得主动性,创造性能够充分发挥。在这个意义上,李静的剧作《大先生》可以说相当成功。我看过剧本,没看演出。面对鲁迅,李静的主动性很强。
日本战后的四代鲁迅研究者
青阅读:请介绍一下日本知名的鲁迅研究者。他们在日本学界是不是比较边缘?
董炳月:战后至今,日本的鲁迅研究学者大致可以分为四代。第一代的代表人物是竹内好。第二代的代表人物有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丸尾常喜诸位。第三代的主要人物有藤井省三、尾崎文昭、长堀祐造、代田智明等人。第四代是60后,还看不到什么代表人物。这或许意味着日本鲁迅研究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我这里主要是就东京地区说的,日本关西地区同样有不少优秀的鲁迅研究者,像北冈正子、山田敬三,也属于第二代吧。
这些学者在思想上基本属于左翼,就对中国的态度而言则是亲中派。日本的主流思想,战前是脱亚入欧,战后在美军占领下搞民主化,依然“欧美志向”。这种大环境中,中国研究者基本是反主流的。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日本大学的中文专业师生自称“少数民族”,有点自嘲的味道。中国改革开放、国际地位上升之后,情况大为改观。学中文、研究中国的日本人增加了,“少数民族”的阵营也壮大了。
青阅读:这些日本学者的治学思路有什么特点?在战后日本社会影响如何?
董炳月:一是重资料。无论是研究作家作品的,还是研究文艺思潮、文学运动的,都是如此。不像中国的文学研究界,有的偏重资料,有的偏重理论分析。最有代表性的是北冈正子。她的《摩罗诗力说材源考》,考察鲁迅1907年在东京撰写的《摩罗诗力说》一文的材料来源,考察了几十年,写了一本大书,在日本和中国的鲁迅研究界都有很大影响。
二是研究对象专一。像丸尾常喜先生,他把民俗学视角引入鲁迅研究,写了《人与鬼的纠葛》;长堀祐造许多年专心研究鲁迅和托洛茨基的关系,出版了《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质量很高。
三是问题意识鲜明。比如竹内好,他通过研究鲁迅来重新认识什么是东亚的“现代”,认为中国的现代比日本的现代更有主体性。丸山升则注重鲁迅的革命思想和中国革命问题。这两位的鲁迅研究有深度,而且将鲁迅纳入了战后日本的思想界,所以日本鲁研界有“竹内鲁迅”和“丸山鲁迅”之说。
四是注重鲁迅和日本的关系。《摩罗诗力说材源考》就是考察青年鲁迅和明治末年日本文化的关系。伊藤虎丸的《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思想》也是如此。鲁迅和日本作家如夏目漱石、森鸥外的关系,藤井省三的研究成果最多。30年前他就出版过《俄罗斯之影——夏目漱石与鲁迅》,去年又出版了一本《鲁迅与日本文学》,连村上春树与鲁迅的关系都研究到了。
总体上看,战后四代日本学者的鲁迅研究,大趋势是逐渐学院化,思想因素在减少。这与70年代之后泡沫经济的发展、左翼思潮的衰退有关。鲁迅在60年代的日本影响很大,那是安保斗争的时代,竹内好成为思想领袖。90年代之后,鲁迅的影响力逐渐降低,与大的社会环境有关,现在的中国也一样。日本第四代研究鲁迅的学者尚未出现竹内好、丸山升、藤井省三那种类型的,原因当在于此。
青阅读:这些日本学者的研究,对中国学术界是否也有很大影响?
董炳月:90年代以来,可以说竹内好对中国的影响最大,成为话题了。不过,对竹内好的误解也最多。他的文集《近代的超克》编译出版了,但解说并不充分。竹内好对于“近代”、“超克”以及“鲁迅”,都有个人化的解释,而且这些概念和20世纪中后期日本的文化环境密切相关。我最近在翻译一本日文书《何谓“近代的超克”》,有助于中国读者全面理解竹内好。吉林大学的靳丛林先生,也在努力全面地介绍竹内好。
除了“竹内鲁迅”,丸山升对鲁迅革命思想的阐释,伊藤虎丸对鲁迅个人主义思想的研究,北冈正子发掘的史料,都对中国鲁迅研究界发生了影响。
鲁迅的日本观今天依然有效
青阅读:日本非常重视鲁迅,那么反过来,您认为鲁迅是怎样看待日本的?
董炳月:鲁迅对日本有深入的了解,谈及日本涉及的都是要害问题。现在,美国搞“亚太再平衡”,中日关系陷入低谷,这种情况下如何与日本这个国家相处,如何应对日本的挑战,我认为鲁迅的日本观依然有效。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鲁迅从未相信过“东亚”,没有对“东亚”抱幻想。他留日初期、在东京弘文学院读书期间,对明治日本的帝国主义本质就有清醒的认识。当时沙俄觊觎中国东北,中国留日学生开展拒俄运动,中国舆论界也普遍地亲日抑俄,但鲁迅不相信日本。据沈瓞民回忆,鲁迅当时就指出,“日本军阀野心勃勃,包藏祸心……若沙俄失败后,日本独霸东亚,中国人受殃更毒”。他甚至向在上海办《俄事警闻》的蔡元培等人建议,“持论不可袒日;不可以同文同种、口是心非的论调,欺骗国人;对国际时事要认真研究。”现在,“东亚共同体”是知识界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可以讨论,但讨论必须以对日本(以及其他东亚国家)的正确认识为前提。地缘政治存在于一切国家之间,国际关系就是国际关系。
第二,1936年,鲁迅在与日本人圆谷弘的谈话中明确指出:“要想同日本结成真正对等的亲善关系,中国没有对等的军事力量是不行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有力量的均衡,就只能或者是奴隶,或者是敌人。”我们现在谈“中日友好”,应当记住鲁迅这些话。无对等即无真正的“友好”,壮大自己最重要。
第三,鲁迅批判中国人的国民性,我认为,他的范本是日本人的国民性。内山完造回忆,鲁迅曾对他说,“中国即便把日本全盘否定,也决不能忽视一件事——那就是日本人的长处——认真。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一点,作为中国人不可不学。”这种回忆符合鲁迅的逻辑,是可靠的。鲁迅厌恶中国人的“马马虎虎”、“瞒和骗”,斥责“做戏的虚无党”,而这正与日本人的“认真”相反,这是两国国民性最大的差异。按照我的理解,“认真”不仅是一种态度,而且是一种道德,与每一个国民、与社会的每个角落都有关系。日本现代化的成功,就与日本国民的“认真”密切相关。中国人如果也能有那种“认真”的态度或道德,我们的社会一定会完善许多。当然,这涉及到背后的制度、文化和价值观的支撑。我想,鲁迅的认真、真实、坚韧之中,有日本人国民性中积极因素的影响。
采写/本报记者 尚晓岚
摄影/董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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