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30年代,为应对资本主义世界的第一次全球性经济社会危机,美国总统罗斯福打破传统的执政规制,在内对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注入国家干预的力量,在外彻底结束了孤立主义的外交传统,推动美国全面介入国际事务,史称“罗斯福新政”。
今日,美国和世界再度遭逢全球性危机。当选总统特朗普同样拿建制派开刀,发誓要打破传统,推行“新政”,其主张之另类出格令人错愕。特朗普一人对全世界的冲击,实质是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体系的震动。特朗普“新政”向何处去?将决定世界的未来。
一、“特朗普现象”释放的全球信号
一个近乎粗俗、毫无执政经验的体制外商人,在并未得到本党主流精英支持、几近于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战胜强大的传统势力和一边倒的强势媒体,赢得总统大选——这在一切皆有可能的美国也是十分罕见的事。特朗普现象,加上与之相类的桑德斯现象、杜特尔特现象、勒庞现象、英国脱欧公投现象等等,绝非个人和个别国家的现象,它们共同释放出的是具有全球意义的信号。
首先,这些特朗普们都表现得口无遮拦,蔑视传统,标新立异,以救世英雄自居。这应了《沙家浜》的一句话“乱世英雄起四方”,一代枭雄的涌现,说明我们身处乱世之中。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这个世界就开始走向动乱,特朗普现象是世界陷入全面乱局的征兆。
其次,乱的原因是什么?冷战后,世界的动乱是一波一波演进的。先是苏东剧变、苏联解体——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先乱;接着是走在工业化道路上的一大批国家的现代化转型失败,大中东地区的一些国家尤为突显——发展中国家跟着乱;“9.11”事件后,美国和欧洲陆续发生了安全、经济、社会、民主制度的一连串危机,直至英国退欧、特朗普胜选——乱局在西方发达国家也普遍出现了。
全球化的生产力及其技术力量,在冲垮柏林墙,漫过一个个前现代国家的壁垒之后,又回到了它的源头,直接冲击资本主义心脏地带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可以说,各种类型的国家在全球化的力量面前都失守了,既有的机制已无法应对全球化所滋生的巨大矛盾。今天的世界之所以呈现出解构性强和建构性弱的特征,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体系已经滞后于全球化生产力的发展。而特朗普们所扮演的正是这个时代解构性的角色。
最后,特朗普现象的背后,都有着向民族主义回归的社会心结,涌动着强化本国主权而非超越国家主权的逆全球化潮流。我们的世界,大致可以分为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三个部分。分属这三个部分的国家,由于发展层次的错落,其利益与行为方式有很大差别。然而,它们又同处于一个世界,在一个共同的时空中交往和碰撞。
总的来说,后现代国家有着更多的全球化成分和因素,例如主权部分让渡和命运共同体意识等等。欧盟国家签署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和实行的申根机制,代表着全球化发展的方向。然而,这种超前的理想社会与世界的大部分现实相去甚远。特朗普现象所宣泄的民族主义、本土主义和民粹主义的社会情绪,就是历史进程从后现代向现代和前现代的退回。如今这种情绪笼罩着欧美,各国纷纷筑起篱笆,保护主义大行其道。这是全球化的倒转,也是全球化的无奈。上文说过全球化的无序造成了世界的动荡,特朗普新政也包含对这样一种无序的抵抗。这说明,如果只实现了全球化的物质进步而缺少了社会改造,全球化时代就没有真正到来。全球化的弱化和威斯特法利亚体系的再度强化,意味着世界将要走过一段曲折和黑暗。
二、特朗普新政理念并非不靠谱
美国精英社会对特朗普的质疑,在于他“毫无从政经验”、信口开河言谈粗鄙以及不加自控的牛仔性格。其实结合特朗普近20年来发表的政见及主张看,他的主要理念一直没有改变并且是相当清晰的。
正如他的支持者们所确信的,作为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特朗普必定有过人之处,经营商业帝国的经验也可以用来治理国家(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在体制外旁观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体制的弊端和政策上的失误会有更为客观的把握。
而更重要的是,其执政理念植根于美国的主流,即被称之为WASP的庞大群体(美国白人、来自老欧洲的盎格鲁撒克逊移民的后裔、新教徒)。近几十年来,随着全球化的推进以及美国社会多元化的加深,这个群体颇感压抑,非但利益诉求得不到释放,甚至人口数量上也面临被赶超。2004年亨廷顿写作《我们是谁》(Who Are We),反映的便是对WASP及其所代表的价值观日渐式微的担忧。十多年过去,这群人的处境更为尴尬,美国的国家认同也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谁是美国人?美国人要什么?美国的国家利益何在?
在许多白人选民看来,以华盛顿为核心的体制已经背叛了他们。只有体制的“局外人”特朗普才有可能为他们重整河山,而不是向陈腐的“政治正确”低头。
三、孤立主义回潮是个看点
特朗普将其外交政策的主旨概括为“美国第一”(America first),“我的外交政策永远将美国人民和美国安全摆在第一位”。说白了,就是将美国利益最大化放在第一位,美国的责任则退居次席。这再恰当不过地体现了特朗普的商人本色,也重新唤醒了美利坚民族实用主义的政治哲学,用大家熟知的那句表达,就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当然今时今日,特朗普要完全退回到19世纪那种孤立主义状态中去是不可能的,但他对外奉行诸多具有孤立主义色彩的政策则是可以预期的。一则,美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国力透支是根本原因,必须正视这个现实。二则,孤立主义传统曾使美国受益,美国(包括英国)的霸权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它长期以来所扮演的离岸平衡手的角色。一旦美国判定“入世”得不偿失,转头重拾孤立主义的某些政策并非全无可能。三则,美国历史上不乏进一退二、以退为进的先例。如威尔逊之后的柯利芝时代,美国就从对欧洲事务的干预退回到自保的立场上,只做生意不问是非,赢得一代人的和平发展,为美国在二战时重新出手以及战后奠定霸权做了铺垫。
在特朗普的治下,如果孤立主义果真在美国回潮,那么世界将进一步失序,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谁来收拾美国留下的烂摊子?届时,中国面临的压力和责任也将空前放大。事实上,特朗普刚刚宣布美国将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他领导的美国会在这条道上走多远?将成为未来几年的一个看点。
四、大国关系或有大变数
竞选中,特朗普在对待中俄关系上的表现形同冰炭。他公开赞赏普京,表达了要改善美俄关系的意愿;同时在一篇竞选演说中30多次提到中国,全都是负面发泄,指责中国这些年里“偷窃”和“强奸”了美国。
有人把这仅仅看作是特朗普与普京个人的惺惺相惜,殊不知它可能预示着冷战结束后美国对俄政策颠覆性的改变。苏联解体后,美国为首的西方对俄奉行持续打压的政策,类似于二战后的对德政策,亦即肢解德国,使其降格为一个“普通无害国家”,方能有接纳它的空间。这也是后来北约东扩的逻辑以及乌克兰、克里米亚危机的真正根源。
在这场持续紧张的较量中,美俄都耗费了大量的资源,颓相尽现。与此同时,中国则和平崛起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竞选中,特朗普反复承诺,他将使美国“重新成为赢家”。而在与俄罗斯的漫长较量中,是不会有赢家的。这一点,特朗普在局外已经看明白,也已经说出口。如果美俄关系发生战略性改变,则中美俄大三角就要重组,美欧关系、欧俄关系、俄日关系也都会连带发生重大调整。大国关系的整体格局亦将改写。
五、族群分裂将成特朗普新政的制肘
分析人士普遍认为,特朗普虽怀揣远大抱负和改变美国的奇想,但他毕竟不是美国的“王”。相反,作为一个成熟的法治国家,美国及其三权分立制度终将改造特朗普,并把一切纳入正轨。
的确,未来的特朗普政府不能为所欲为,行差踏错甚至可能被弹劾。但我们似乎也不该将乐观建立在对美国体制机械性的惯常读解上,从而低估了特朗普改造美国社会的能量。应当看到,特朗普主张的这一套是得今天美国主流社会民众的授权的,而历史上从来不缺乏领袖人物利用民众授权而打破传统大干一票的事例。
上世纪90年代,布热津斯基写过两本展望冷战后美国霸权前景的论著:一本叫做《大混乱》,另一本叫做《大棋局》。两本书的观点判若两个人所写,从今天美国的现实看,前一本要靠谱得多。书中指出,如今的美国既当不了世界警察,也当不了全球银行家和道德家,甚至美国自身潜伏的内乱很可能发展成国内的城市游击战。眼下,美国各族群派别的冲突已有武装化的迹象,如果特朗普执政后不改其种族歧视的立场,激化社会矛盾,则美国支持希拉里的另一半不会没有反抗。质言之,族群分裂及矛盾将成为特朗普改造美国的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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