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兄弟姐妹七人,男性排行父亲是老四,人们都叫他牟老四。当着父亲的面,晚辈的叫声四叔,长辈的则直呼老四。父亲年轻时似乎学过吹喇叭,大概祖父反对,只好务农。从我记事时起,父亲好象就不怎么干农活,他懒于农事也是出了名的。家里的日子一直紧紧巴巴,父亲也一直懒散而不思进取。不过,父亲是个场面人,庄里大事小情总要有他,他为人仗义也是公认的。
父亲最大的嗜好是饮酒,烈性的酒;父亲也喝茶吸烟,农村人差不多人人都喝茶吸烟,算不得嗜好。但是父亲喝酽茶,抓一把红茶放在茶壶里泡上,等闷好了,倒在茶碗里,像一碗猪血;父亲抽黄烟叶,“嘶拉嘶拉”没事老抽。然而,喝酒就不是人人随时能喝得起的。即便是凭票购酒的年代,我家也没缺过酒。
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没有正儿八经地读一天书,但人很聪明,会来事儿,庄里一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看好父亲,由于中医本家传嗣发生障碍,父亲得以拜老中医为师。有了中医的底子,合作社那会儿,父亲又学了兽医。从此父亲就以专职兽医服务于村民。
父亲虽然喜欢喝烈性酒,但是我从来没有见他喝得不成体统。
小时候,我喜欢看父亲喝酒的样子,那动作,那神情,颇耐寻味。一老铅壶酒,三两半,倒斗笠似的壶铅儿上氤氲着热气,细细的溜儿,淌入盅子,盅子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父亲用两个指头尖捏起来,平平稳稳,不行撒一滴,他二目微闭,双唇就杯,吱咂有声……仿佛看着那酒像小溪一样从嗓子眼儿流下去,流下去,直流到胃里——爽!父亲喝酒,自得其乐,妙趣横生。他喝得高兴,也不顾我们小哥几个能否喝酒,他每人给我们倒上一盅,手一扬,示意我们一口干掉。他看着儿子们仰脖咧嘴一饮而尽,面露微笑,这大概也是他的乐趣所在吧。家里有客人,有时他会不拘礼俗地让我们陪客人喝上一盅。父亲劝客人喝酒,喜欢说:“一切都在酒里。”家里偶尔没酒,父亲一般不留客人吃饭,若逢非留不可的客人,他会说:“没酒有点缺项——老伙计了,撒泡尿也有六十度。”
父亲一生贫寒,他从没开过自己的药房,人民公社发给他那画着红“十”字的木箱,他背了一辈子。他没有很多的医疗器械,只有听诊器注射器银针镊子劁猪刀子等简单用具,有一点救急西药,剩下的都是自制的“中成药”。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常是给人把脉,把好脉,自家药能处理的就用自己的药,不能处理,就给人开个单方,等药抓回来,他过了目才放心。父亲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仅凭人民公社办的学习班他记住“四百味”的写法,居然能开出单方来。
人们风传父亲治病靠的是祖传(师传)秘方,尤其治疗疔毒瘆瘘等恶疮,这是父亲比较拿手的活儿,知名遐迩。据我所知,父亲给人看病固然离不开师传的因素,但更多的是靠了自己不断的探索和总结经验,才造就了所谓的“绝活儿”。而他被别人称之为秘方的治疮绝活儿,父亲并非秘而不宣。他从不在同行面前隐瞒自己的用药,他给病人用药一目了然,很多时候都是由病人或病人家属亲自到药房去买,什么火候用什么药,什么阶段用什么量,则是辩证对待,这一点则非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而不能把握。
父亲最初的手艺既是有名师指授,那么名师自有名师的规训。用了父亲药的病人,父亲通常按药的成本价的一倍收取酬金。一倍,听起来够狠的,可是父亲的药本大多只有三两元钱,合作社那会儿也就三两角钱。有的病人没钱看病,父亲只能赚得几句感激的话。逢年过节,父亲总是有酒喝,人们并没忘记送他一瓶酒。父亲常说,有钱人治病,无钱人病长在身上也要治,跟富人多要点就是,师训称之为“穷人治病 ,富人花钱”。然而,我的确没见过父亲跟哪个“富人”漫天要钱。
有一次,父亲接了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浑身长满毒疮,走了许多大城市的大医院没有医好,身上到处流着黄色脓水,奄有气息,家属明示“死马当活马医”了。父亲治疗恶疮是用药“问”诊的,药敷在患者的胸口,五分钟光景,病人吭气出了声,父亲舒一口气,大声说:“没大碍,死不了。”——他确信病人心理明白着呢。病人家属听了高兴,但也掩饰不住对这个土里土气的老郎中怀疑的目光。父亲从不忌讳这些,病未治总得允许人怀疑。父亲在病人的腋下用了药——他集中在一个部位治疗,病愈结疤,腋下隐密,无伤大雅——就坐在病人边上喝酒,喝了半个时辰,病人忽然睁开眼睛,说:“好累,我睡了一大觉。”父亲笑了,他的家人也笑了。病人住在亲戚家,每天来换一次药,半个月后,病人腋下带着愈后的疤结准备回家了,问父亲要多少钱。父亲埋着头,思索了半晌,然后猛一抬头,像下定决心似的说:“你给十五块钱吧!”人家二话没说,掏出一沓十元钱的钞票扔到炕上,父亲数了数,共二十张,他抽出两张,其余的又给人家退了回去。事后我们都埋怨他不该把钱退回去,人家几千元钱都花过了,两百元算什么?父亲说他只用了五元钱药本,已多收了人家的了。倒是人家觉得过意不去,又买了几瓶酒和一些果子、罐头等礼物留下,走了。
父亲以药“问”诊的习惯大多人都熟悉,当他拿不准患者得的是恶性肿瘤时,若用过药,病人不痛不痒,他就和颜悦色地请人家回家静养,嘱咐家属不要惹病人生气,病人想吃什么就给他买点什么。家属照例给父亲扔下药本钱,父亲再强行塞给家属。师训曰:活人不花死人的钱。
父亲晚年腿脚不灵便。一次给弟弟家的马看病,不小心被马踢伤了腿,从此便拄了拐,拐杖伴他走完了最后十几年。当然他身体力行时,人畜兼治。街坊们劁猪骟马是他做兽医的义务,直到他行动十分不便,才算摆脱了这项义务劳动。
父亲的懒也是出了名的,头疼感冒一般没人找他,真正找他,哪怕三更半夜,他从不驳回。父亲说,人命关天,不急不在半夜叫人。
人说中医越老越值钱,可是父亲永远都是不变的身价,他对师训一直奉行不二。
父亲穷,常常告贷,偶尔告贷,连遭拒绝,他显得有些沮丧,长吁短叹,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喜欢说:“若退回二十年……”父亲告贷碰了壁,也曾当着家人的面发恨:“哼,谁他娘的再找我治病,我非多要几个钱不可!”然而,真来治病的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他的恨早不知去向了。父亲晚年身体不好,他口头上似乎从不怕死,但他抱怨别人怕他死,怕他死的人不敢与他有经济往来。他一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留给外人的也是多年念念不忘的回忆。
父亲去世时,我不在家乡,我是一个月后才得知的。听哥哥说,父亲去世那天,听到消息的来了很多人,治丧主事人在父亲启灵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四老爷子为我们在场的每一家人都服务过,今天父老乡亲一定送他老人家走好!”我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好一阵子都热乎乎的,我感谢主事人用了“服务”二字,这是对父亲最恰当的盖棺之论。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父亲喝酒的样子,这不禁让我想起一句广告语:好酒蛮含男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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