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海子《九月》
(一)
传说西西弗斯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害怕死亡,事先用铁链锁住了死神,直到最后,墨丘利下凡逮捕了胆大妄为的西西弗斯。诸神判罚他将一块岩石推上山顶,而当推到接近山顶时岩石又会因为自身的重量滚落下来。于是他就如此千万年地承受这徒劳的重负。
对诸神的反抗成为了西西弗斯自己最伟大的生命印证。然而这种反抗却是最大的荒诞,因为一切都已经注定。就像弥尔顿笔下的撒旦明知无法与全能者抗衡,却依然带领着三分之一的天使蹈入万劫不复之地。与之不同的是,西西弗斯背叛神后面对的不是燃烧着硫磺的火湖,而是徒劳无意义的人生本身。
(二)
神祗是人类从前最无奈的禁锢。
然而对神的信仰却源自人类自己对世界不可抗拒性的恐惧。路德曾说:“仁慈公正的上帝降下这么多苦难和灾祸。如果我们可以通过理性对此加以理解,那么干嘛还需要信仰呢?”神的不可理解性恰恰是那些懦弱者的避难所。他们不愿面对世界的残酷,想用神来安抚自己在恐惧中颤抖的灵魂,于是不惜让它来奴役自己。时间一长,他们甚至已不会去怀疑神的存在因为经上如此记着:“不要试探你的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这句源自千年前的箴言道出了世界的真相。在神死后,我们的心霎时间暴露在了这个非道德、无人性的冷酷世界面前。
面对神的禁锢,我们可以如约伯一样质疑神的合理性;我们也可以像撒旦一样揭竿而起;我们同样可以像摩西一样顺从神的旨意,牺牲自己的所爱。因为有了这个至上的存在,我们的一切都有了中心,都有了尺度。不管道路有几条,而“目标只有一个”(卡夫卡)。
而面对这一片自由的荒野呢?面对着无意义的世界、不确定的世界、注定消亡的世界,人们还有什么理由如此的从容不迫?“人是为了不自杀而创造出一个上帝的。”(加缪)如今神死了,难道人类存在的意义也随之消解了吗?
这种存在意义消解的痛苦让那个时代西方人的灵魂流落在了现代世界的荒凉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弥尔顿的忧伤,沃尔夫的迷茫,尼采的狂热,加缪的荒诞……这些人类的精英们如同黑色的天使,向着那天国的故园,作着最后的凝视。
(三)
史铁生曾说,若从宇宙毁灭之日看待今日的一切,那么一切的存在都没有了意义。可是这位折翅的勇士可曾想到无论何时世界永远只是自在的存在,而从来就未曾有过意义。
我们被偶然性抛到了这个荒凉的世界上,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羸弱的灵魂犹如猿人抵抗着远古的洪水猛兽一样,软弱无力。横陈在我们面前的无意义的世界让我们恶心、恐惧、坐立不安、痛苦不堪。
然而我们未曾想到,这个我们追问已久的意义,却蛰伏在我们自己灵魂的深处。
这个世界原只是一个未成形的泥团,是我们将它捏成了浸透着生命血泪的艺术品。因为无论我们身处何种处境,我们都是自觉或是不自觉地在创造意义,然后将它投射入我们的存在之中。正如萨特所言:人,要以对此刻和未来创造来成为他自己。即使是个与世无争的隐者,他所陶醉的梅妻鹤子也便成了他生命的至上意义。而正当我们的心灵坚定地向着某种意义时,我们可以感受到永恒的暖意在灵魂中流淌。
世界的冰冷、死亡的残酷便如同微风拂过水面的涟漪一样微不足道。那个意义的荒原意味着空白的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创造意义的无限可能。我们可以坚持唯理主义,把自己的存在视为一个偶然,用理性来克服虚无的痛苦(斯宾诺莎);我们也可以用沉醉式的酒神精神来期待超人的到来(尼采);我们同样可以在不断生成的此在中,感受存在如何被解释、被操劳(海德格尔)……
而我们的西西弗斯们尽管拥有着英雄的气概来反抗那些全能的神。但是他们却轻易地给整个世界标记上虚无荒诞的标签,然后再把自己囚禁在这名为“无意义”的地牢中。所以,西西弗斯的背影其实是一种茫然。他未曾想到过有一种光芒比上帝的光芒更为明亮,这就是人存的光芒。
没有荒诞,因为不曾有过与你所谓的荒诞相对的意义。这一切原本只是人们自己赋予给世界一个至上的神的意义。如今这个虚妄的假设被推翻了,却不是说推翻了一切的假设。面对空白永远不要回顾曾经的充盈,应当想到空白它先就在这里。
在荒原上,野花一片。而此处正是我们将创造的天堂所在。
后记:周国平说,现代人的精神处境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物质主义,一是虚无主义。虚无是一个真诚的精神追求者最大的痛苦。“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王国维)有时我们把全人类置入自己的关怀之中,而有时某个人却成为了自己的全部意义。
而我呢,却是一条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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