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山二十二岁那年考上了北方的大学,他第一次坐上了绿皮火车,离开了家乡。
那是九月的一个清澈明朗的早晨,向青山再一次站在山头,看绿皮火车从远方山峦的交界处缓缓驶入。这一次,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只能眼巴巴地候着绿皮火车的男孩了,手里攥着的车票有如烙红的铁那般滚烫。他朝着刺眼的阳光,朝着简陋的车站,再一次地重复了过去无数次做过的动作,飞奔下苍翠的小山头,任风将自己野草般的头发吹得凌乱,满心的希望与凌云壮志如山间无穷无尽的风,不断涌进自己的胸膛。
伴随着嘹亮的汽笛声,绿皮火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向青山面前,一切不可思议得像个梦境。他面对着狭窄的火车门,傻傻地笑了。坐在火车上,他看着不断远去的店前村,想起自己过往十九年的大山生活。
向青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获得了读书资格的孩子。即使如此,为了完成学业,向青山也是干遍了三百六十行。当过代课老师,为了放牛休了半年学,替人砍过柴,种过地……而今他终于要摆脱那种日子了,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脚本在此刻与父兄彻底不同。
绿皮火车继续在山峦间缓缓前行,向青山看向窗外,灿烂的日子里,连绵的大山不断向后退去,像是为他的广阔未来让步。也就在这样耀眼的阳光下,向青山看见了群山间,那个清澈的湖泊。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有无数碎金在浮动,在这样透明的早晨,几个孩子赤裸着,在湖水中嬉闹,随着火车渐渐靠近,他们停下了互相泼水的游戏,把头仰得像水鸭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绿皮火车。有那么一瞬间,向青山与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却被那热切的目光灼红了面颊。向青山太熟悉那样温度的目光了,因为他也曾那样,与兄弟们一起,站在小山头上,痴迷地望着绿皮火车的来到。
绿皮火车驶过了那潭湖水,继续向前。向青山想起了那些曾与他一起守在小山头的兄弟们。向青山想象了一下他们的人生,才忽然为自己曾经差点无书可读的命运捏了一把汗。那是一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当一辈子农民”向青山咀嚼着这句话,渐渐明白了父亲在煤油灯旁闷头喝酒的沉默,明白了兄长在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刻意的疏离。因为好像都来不及反抗什么,从出生在那个大山里,出生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里,他们的人生,就注定为那一亩三分地弯下脊梁,一弯就是一辈子。那湖水中嬉闹的孩子们知道吗,即使他们天天看着火车的来去,也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不会坐上这列驶向远方的火车,因为在他们身体上压着的,是数不尽的农忙,是从出生就能望到死亡的全部人生。
向青山的双眼红了,他看着窗外无穷无尽的山,在这交通闭塞的山峦间,他也曾在土地上献下播种的汗水,收获秋收的喜悦,也正是这片土地给了他走出大山的机会,在他的背后,是父兄在田地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母亲与姐姐在茶园里不停地采摘。是他们,用自己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换出了向青山人生的无限可能。在那一刻,无数的雄心壮志都从高远的天空落回了坚实的大地,望着群山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明暗暗地向前延伸,向青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实实在在的打算。
他要回到大山,建设好涌泉村,要在这片美丽却贫瘠的土地上捧出无限的可能。
火车到站了,向青山的内心已无比坚定。在北方城市高大的车站前,向青山看见了那烫金的“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和他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的课本上的插图一样。他再一次,对着这几个大字,像是对着涌泉村的滚滚麦浪,对着茶园里新鲜的嫩芽,对着父母兄弟殷切的目光,傻傻地笑了。
几个月后,在入党申请书上,向青山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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