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别过头去干呕,觉得诗人多少带点矫情。
在这里的几天,我见过太多双蒙着雾气的眼睛。专业课上,老师多次教我们不同场景的打光技巧,但无论我怎样改变他们与光源的位置,大雾依旧无法散去,在老人的眼里久久萦绕。
这一层的老人几乎全部行走不便,浮肿的身躯陷在轮椅里,腰上还拴着一层厚厚的护腰。我将他们推到窗前,透过窗花,我们出神的看向蒙着玻璃糖纸般的天空。
那日突然变天,闷热的空气被下坠的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窗花被风卷走一块,露出的豁口湿漉漉的,像是孩子受伤的眼睛。她坐在那里,腿前放着一个助行器,眼睛不眨的盯着豁口看。
“她有被害妄想症,还幻视、幻听、失眠。”一旁的工作人员收拾着桌上的玩具,“她一直不相信妈妈去世这一事实,总觉得有人来接她回家。”
“哒”老人手里的万花筒掉到地上摔成两半,不擅手工的我蹲在地上拼了半天才把它合成一整个。
“他们说了会来接我的。”她没有接过万花筒,像是赌气,转身推着助行器走了。
我对着万花筒上的小孔看了进去,裹满琉璃纸的底部泼洒着大颗亮片,伪造出粗糙甚至有些劣质的星空。我的维修水平实在拙劣,略微一转,星空的空隙间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一样裂一个口子。在缝隙间,我看见了蒙着大团乌云的、真实的星空。
“出门右转,就是我家。蓝光机械厂,我妈妈就在里面。”她絮絮叨叨的对着我说,身上挎着紫色的毛线包,针脚很密。“包是妈妈给缝的,她说了她缝完就回来接我。”她反复重复这句话,手上的纸巾连同记忆一起被揉的皱皱巴巴,最后被塞进绣着雏菊的毛线包。
图为实践队队员和奶奶聊天。通讯员 胡灿若
每个人的眼睛最真实。某天我泡在市区里不知名的小小画展里端详人像时,一旁的导游跟我讲。眼睛里的光,瞳孔的大小,包括视网膜上展现出来的人像,那都是人物的灵魂所在。导游顺手拿了一个幼稚的捏捏乐,小玩具在他手里死命叫唤。我嫌吵就早早离开了那个画廊。导游也吵,游客也吵。真烦这么高深的专业术语和大道理。
但是现在我却相信了导游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话。老人的眼神在我心里刮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说难忘也犯不上,但是的确让我记住了她。那个眼神催促着我每天刷卡跑上五楼,本来只是随机安排的工作,但从那天开始忽然有了目的性。她还是背着紫色的小挎包,哪怕溅上油污也不会拿下。她身板也是薄薄一片,如果成都的风大点,好像就会被吹走变成万花筒里一抹漆黑的云团。
“我们尝试过告诉她母亲已经不在了,想让她直面事实。但她会告诉我们她还有个后妈。”工作人员修复着手里的万花筒,“说到底,是她自己不愿意走出来。我们也只能顺着她,让她日复一日的等待下去。”
地处盆地,想让成都出现“万里无云”的盛况实在艰难,更别说复刻万花筒里点缀着繁星的天幕。她只能透过万花筒,徒劳的看向毫无变化的星空,并一遍遍告诉自己,那就是自己所处的世界。她几乎每天都会跟我念叨她的过去,故事不变,但时间全部打散。那份独属于她的回忆时空紊乱,小人儿哭号奔走,最后被卷入遗忘的沙尘。
她不知道电梯,不知道奶油面包,甚至会突然莫名哭泣。电梯是一扇奇怪的门,每次打开都会有不同的人出现;带着圆孔、会发光的黑色方块是相机,一闪光里面就会出现自己;那些漂亮的棉花糖是白云,正是因为它们她才看不见记忆里的星空。
“嬢嬢!”工作人员突然大喊一声冲上去,她踮着脚把手指放在破洞的窗花上,玻璃起了雾,再被手指一圈圈划开。她回头看着我,我看见了她眼里蓄着的眼泪。
“我妈妈死了,广播里说的。”
万花筒又掉了,这一次完全的摔成两半,里面的星空纸掉了出来,在地上哗哗的滚动,漏了一地的闪片。
虚无的世界崩塌了,里面的支柱被小人一杆子打散,尘土飞扬之间,母亲的脸被卷进了一望无尽的沙尘。
“蓝光机械厂”已经成为高楼大厦的地基,带着电流声的广播也变成了最新款,城市不断扩张,楼层渐增,侵蚀着她贫瘠的回忆。我突然能理解为什么那位老人如此执迷于过去的虚幻,在一次次接受逃避不了的变化以后,在一次次见证他人的低头不语后,再去相信现实世界的人才是傻瓜。
我捡起地上碎成两半的万花筒向里看去,失去背景布的它外形上和普通望远镜没有区别,一片模糊的天地间,好像有一个背着紫色挎包的女人,挥挥手说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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